燕拂衣眨眨眼,竟然笑了。
他很少笑,昆仑道宗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为人严肃,冷气袭人,掌门闭关的五年中,他以首座身份执掌戒律堂,协调一门上下,都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可这样的人突然笑起来,那张被冰封住的美人面却被豁然注入光彩,湛然似昆山玉碎,清朗如日月入怀。
李清鹤竟莫名呆了一呆。
燕拂衣说:“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开心吗?”
他实在没忍住问这个矫情的问题,不管是心底终究留了一点执念,还是试探自己与这世界究竟还有多少牵连。
燕拂衣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他消失的话,所有人都会开心吗?
燕庭霜呼吸一滞,声音都变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庭霜心底竟生出一丝他不愿细想的恐慌:“燕拂衣,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就非要剜我们的心,明明是自己行为不端,还装出一副大家都对不起你的可怜相,你非要让我们每次想起你都如鲠在喉,明明罪有应得,还要让我们愧疚不能救你!”
啊。
燕拂衣想,他明明还活着,在燕庭霜口中,倒像是已经死了。
即使死了,也并不值得人同情,不该被人想起。
还真是抱歉,活成这副模样。
“小霜,”燕拂衣轻声说,“我还活着呢。”
燕庭霜猛然一滞,突然意识到自己话中再也藏不住的恶意,浑身颤抖起来。
不……他才不是这样恶毒的人,是燕拂衣太过分,太心性歹毒,才让他一时激愤……
“还不是多亏了萧风师弟!”
燕庭霜一时便说漏了嘴:“若不是他救了妖族少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掌门好不容易才护下你。”
原来又是萧风。
萧风其人,燕拂衣其实根本没与他见过几面,他完全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为什么,对把自己踩在脚下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通晓一切的敌人,知道他的弱点、他的行为方式,甚至是他最隐秘的行踪。
燕拂衣有时会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跟一个“人”对决。
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间笼罩在头顶,燕拂衣听见一声惊呼,方才身边的两人已被弹开去,他抬起头,迎着令人流泪的白亮睁眼。
是昆仑扪心台最严厉的刑罚,九重雷刑。
燕拂衣慢慢地、慢慢地,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个。
掌门不能让他死,又不想让他好好活,与妖族彼此划分利益后给出的,果然是这个答案。
萧风将妖族少主这件事,赶在掌门出关的时候捅出来,还真是为灵音法尊献上了一份大礼。
没有任何预兆或宣判,更不容一句抗辩,只有粗壮贯彻天地的雷电,经由巨剑接引,轰然落下。
“……”
被禁锢在高台中央的那道身影,整个被那电光穿透,重重一震,像一只被刺穿双翼的鸟。
锁起燕拂衣双臂的锁链都被那巨力冲得哗啦作响,锁链闪烁起森严的剑光,牢牢收得更紧,将受刑者死死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高台之下,昆仑道宗的弟子们仰头看着,剑峰所属列为一组,那些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剑修们,大多勃然色变。
可问天剑尊镇在最前端,面容冰冷,目光平静。
没人敢说一句话。
九重雷刑,九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快,一道比一道强,根本不给任何喘息之机。
刺目的光晕以高台为中心爆发开。
燕拂衣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细微痉挛起来,抑制不住的闷哼自喉咙破碎地挤出,鲜血不断从身上各处出现,又隐在深深的黑袍里,寻不得踪迹。
就连李清鹤的眼中,竟都流露出一丝不忍。
可他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去看。
哥哥丢掉的是命。他曾经那么宠爱,却最终害死他的燕拂衣,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燕拂衣开始尚能勉强忍受,可到了后来,神智渐渐完全模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脸地叫出声。
——应当没有,被摧折破碎到极致的身体,恐怕已没什么力量发出声音。
雷光霸道,在每一条经脉攻城略地,最后悍然斩断他与灵兽之间,原本该生死相依的血契。
那是在小花蛇饮下燕拂衣的心头血之时,由最古老而直接的方式,订立下的永不背叛的契约。
而恢复了地位与尊荣,唯独失去三年记忆的妖族少主,站在父王母后身边,仰头看高台上的仇人罪有应得。
他的心在此时蓦地一空。
好像有什么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被无意间弄丢了。
缠绕在燕拂衣身上的锁链突然之间尽皆断裂,雷刑已毕,他无力地摔伏在地,颤抖着的手指微屈,连尝试撑起身体都做不到。
意识陷入一团很奇异的白雾,燕拂衣睁着眼,身上叫嚣着筋骨尽断般的疼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
就连胸口,那一丝冰晶带来的触动,也仿佛消失了。
师兄……
燕拂衣安静地伏在地上,乖顺地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师兄。
拂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我不想……再管他们了。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