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丝丝缕缕缠绕,凝香躺在碧纱帐内,盯着绣了仙鹤云雾图的帐顶神游天外。
隔着一架绢绫书画屏风,青铜仙鹤灯架上红烛帘帘,书案前,萧瑾抱着几本案牍批注,他今夜与友相聚喝了酒,染了几分醉意,就把公文拿回了寝居看。
凝香在床上等的呵欠连天,但不敢指着萧瑾早点睡。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风流肆意,然而对待要紧的事情,从来事必躬亲,不肯有半分松懈。
凝香撑起头,看了看那个提笔端坐的身影,脖子一沉,陷入了万千思绪中,她想了很多事情,想起月儿,想起永穆公主,想起公子的野心,又想起她和萧瑾初见的场景。
“想什么呢?”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前,凝香吓了一跳,跳起来,上前替他除去衣衫。“没……没什么。”
萧瑾看她,“安神汤喝了没?”
她乖巧地指了指茶案上喝空的药碗。
这安神汤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命太医院根据萧瑾的体质特意配制的,叮嘱了管家要天天盯着萧瑾喝下。然而萧瑾不肯喝,自打发现她浅眠多梦,都喂了她的肚子。
萧瑾眼角微红,目光坦率,“那日在雾积山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也知道,蕊姬她这个人气量小,我这些时日冷落了她们,被她们几个寻了机会,一唱一和挑拨得犯了浑。香香原谅我好不好?”
凝香自是不信,他这番说辞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你若是想家,改天我亲自带你回去好吗?”萧瑾语气带了点戏谑,“可不要再偷跑了,也不许再拿木棒打人。”
“香香知错了,明天就去和张大人道歉。”
凝香暗自苦笑,若非张赫告知她,萧瑾扣了凝香家的小阿弟,她大抵真会被这番柔情给骗了去。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现在就是给她机会,她也不能走了——永穆公主是公子的未婚妻,公主突然现身上京,这裕安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必须在暗中照看。
老五只是蛛网中最底层的一环,先不说他的家人还捏在谢氏手里,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吐了口,能提供的东西也有限——老五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身份。
现在只要师傅传了信,上京细作就会彼此斩断联系、悉数隐蔽,萧瑾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她要赌,赌萧瑾为着大局还得忍她个一时半刻,赌萧瑾只知道她是个细作,对她的戒心还不算太重。
她指尖熟练地摸向他脖子上的墨玉,“大人,明晚可在府中用饭?香香做几个菜?”
萧瑾拍开她的手,“可饶了我吧。”
他将玉佩在寝衣里藏好,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
“你喜欢王爷吗?”
午后的阳光穿过纱窗,繁炽见凝香摇头,狡黠地笑了起来,“那你喜欢我吗?”
凝香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闪烁着一点金灿灿的光。
繁炽得到了答案,循循善诱:“你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我对吗?”
凝香移开目光,不知道在挣扎些什么,“对。”
繁炽以为胜券在握,笑了起来,“你说——王爷他是守信之人吗?”
凝香也笑了,“我让他开心的时候,他常说要给我个名分。”
繁炽和凝香所谓的友谊只维持了三天,在凝香抱着只杂毛猫敲开她的门时,繁炽忍无可忍,“砰”一声关上门,将那一人一猫留在了无边雨幕之中。
思雨园并不如外界所传的夸张,与其说是铜雀台,不如说是冷宫,还是来去自由的那种,拢共住了十几个无名无份身份低微的女子,多数是别人送的,萧瑾推辞不下,就往这里随意一塞,什么时候姑娘想走了,向管家讨一点赏,自去就是了。
凝香是出身如意坊的奴婢,如繁炽所料,她脑子简单得很,思雨园里的日子单调乏味,她一天天却还挺乐呵的。
繁炽的母亲是淑端皇后,燕国第一美人,身前备受父皇宠爱,她与阿昭因母宠特为父皇钟爱,虽长于泥沼宫闱,却从来都是被宠爱疼惜所包围的。
如今入了思雨园,人人皆知她是南燕公主,屈尊降贵委来当裕安王的妾室,所到之处见的都是冷眼鄙夷。
凝香的待遇却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她傻呵呵的,个子高,吃得多,其他人都把她当个可利用的劳力。
稍微给一点儿好处,她就心甘情愿地爬到屋顶上去捡毽子,去搬别人都搬不动的箱子,去给不知谁养的那只脏兮兮的丑猫洗澡,两只胳膊上给抓了好几条血痕,还在太阳底下笑嘻嘻的。
所以她们都喜欢她,用不完的胭脂都送她,洗得半旧的衣服也给她,她于是每次都抹着厚厚的胭脂,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去见萧瑾,萧瑾好像也喜欢她。
繁炽怎么都觉得,凝香脑子有问题,她最讨厌的是凝香看她的眼神,痴迷的、迟滞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逢繁炽打断她时,她的脸上会闪过一丝局促,然后突然笑起来。
凝香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吓人,粉色的牙肉露了出来,好像特意要显示出很开心的样子。
她真的开心吗?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凝香的话很少,她过着一种麻木的生活,没有兴趣爱好,没有计划梦想,每次繁炽努力地寻找话题时,她就在旁静静听,眼睛里闪着无辜的光,繁炽因无趣停下时,她就笑,脸上带着一丝讨好。
这种笑容让繁炽想起幼时哄着她吃饭的太监,果然都是一样的,低微的出身,下贱的命。
将凝香推出门的第二天,繁炽主动去了萧瑾所居的晚池斋,在这个男人对她的投怀送抱嗤之以鼻后,又一次将自尊送到了他脚下。
这一次,繁炽成功了。
萧瑾这种男人,总是将喜欢装作不喜,自以为高明,实际愚蠢无趣。
那天黄昏,当她收拾好行李离开思雨园时,凝香站在屋檐底下,抱着那只黑白相间的丑猫。
乌云盖天,雨珠滴滴答答落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见证了她的堕落与肮脏。
次日,繁炽诬陷了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