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费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刺目的阳光在眼前形成片片光晕,只见远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拉着缰绳,马匹在管道上疾跑,一枚月牙形状的玉佩在那纤细的手腕旁不停跳动。
哦……凝香啊,林霖等人顾及他的安危,终归还是领人退了。
那月牙状的玉佩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慢慢的整个世界都随之跳跃摇晃起来,天昏地暗,他的唇挂上一缕迷蒙的笑。
真难看的东西,偏她肯戴在身上,他磨破了嘴皮子,威逼利诱,她只是从脖子上换到手腕上,死命都不肯摘。
月牙,月儿——原来是旧情人送的东西,怪不得这么宝贝。
阳光照在身上,好冷……
萧瑾虚弱地闭上眼睛,醉酒般地将背倚靠在车门上,全身力气仿佛被抽走一样。
意识渐渐陷入模糊,像是隐藏在云层后的月,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低声哼歌,没有歌词的曲调,依稀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在西北的时候。
心情这么好么?从不唱歌的人,竟然哼起了歌。
王府的追兵再不敢轻易上前与她较量,她是该得意的。半梦半醒间,萧瑾嘴角扯出苍白嘲弄的笑。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萧瑾直觉是凝香,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似的,不耐地挥开了那只手。
见惯了他桀骜不羁、意气风发的样子,看到眼前这番落魄无助,她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
这个人只该过温柔富贵乡里舒适安逸的生活,招惹上了她,算他倒霉。
凝香默默收回手,目光往萧瑾膝盖上那只手看去。
他也是惜命的,伤口用布厚厚裹了好几层。
或许还是裹得不够厚,血透了过来,将他原本石青的袍子染成了大片黑紫。
凝香不是容易情绪波动的人,以往奉命办事时,不管目标再难对付,心绪总是平静无波,而这个人很能挑起她的情绪,三言两语就能让她怒火中烧,逼得她理智近失屡下重手。
他就这么喜欢自讨苦吃么?
她看着他煞白的脸色,本想叫他睡到车里头去,嘴张开了,字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算了!都是他自找的!
凝香别开眼去,懒得再管他,将马鞭往空中甩动一下,车轮转动,马车重新上了路。
凝香瞥了一眼萧瑾抓在门框上指节泛白的手。
现在萧瑾被她伤得这么厉害,那些士兵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追上来,今晚或许可以住在城里,到时候就可以请大夫了……
凝香抿着唇思考问题,忽然车轮轧过一颗石子,整个车子猛地颠簸一下。
靠在车框上的萧瑾受了冲击力,手又没抓稳,一下子跌落了马车,凝香拉扯不及,眼看着他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
她慌忙勒马停车,跳下来一看,这才发现地上留了许多殷红血迹,萧瑾一动不动地躺在一颗尖锐的石头旁,完全陷入了昏迷。
这一觉睡得很沉,萧瑾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大冬天里被怂恿着在结了薄冰的河里游泳。
冰碴子不断划过皮肉,身子又冰又痛,四肢灌了铅似的愈来愈重。
他游到一半差点昏了过去,几个舅舅站在岸边指指点点放肆大笑,笑他是汉人家的小孩,身娇肉贵,毫无草原男儿的血性。
萧瑾母妃原是突厥公主,当年他父皇初登帝位,意气风发,前脚灭了南诏,后脚就跑去对付西北面的强敌突厥。
这一仗从春天打到冬天。
大雪纷飞,两军在乌苏河畔僵持不下,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他外祖家被打得元气大伤,这一头大梁亦是粮草短缺,西北的冬天酷寒漫长,眼看着到了年关,士兵缺衣少食,思念家乡,军中一时怨言四起。
因而,这两边的谋臣不约而同想到了和亲。
这婚一成,盟一结,两边各自撤军,和和美美,回家搂着老婆孩子,该干嘛干嘛。
他父皇出兵的目的是一举灭了突厥,根本无意和谈,此计一出,他父皇第一个不干。
用他父皇的话来说,他与乌勒本是死敌,这他要娶了乌勒的女儿,不就平白无故矮了乌勒一个辈分吗?
他日战场兵戎相见,还得老老实实叫声爹,多丢人啊!
另一头突厥王庭,他母妃早已心有所属,得知父亲要拿她与北梁和亲,立马携随从几人遁走惭星城,欲去前线寻上情郎,来个携手天涯,管他什么家国大义。
没想到他母妃刚到惭星城,他父皇也改头换面,前来惭星城打探情报。
不知怎得,这两人误打误撞看对了眼,进展飞速,很快就有了他三哥萧懿。
而后两人身份暴露,他父皇是个情种,心里就是再想一鼓作气打到突厥王庭,看在那如花美眷的份上,只能一声长叹,携妻带子撤军回了上京,从此遣散三千佳丽,独宠他母妃。
后宫只得此一枝独秀,然而他父皇就是再想立他母妃为后,却也是不能。
只因他父皇前头那个皇后实在命苦。
想当年她与父皇新婚燕尔,这才刚有了身孕,父皇便亲征攻打南诏,八九月下来,南诏灭了,孩子生了,她的命也没了,到头来连丈夫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父皇得胜班师回朝之时,念着对不起这位皇后,当即下诏封皇后所诞二皇子为太子,发誓永不再立新后。
对此,萧瑾表示,他老爹纯粹是怕麻烦,娶媳妇麻烦,立皇后更麻烦。
好在他母妃是突厥女子,生性豪爽开朗,不在意名分,他父皇既已予她妻子的位置,这天下人的皇后,不当也无妨。
这不,他母妃总共生了四子一女,他是第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