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韦提家族的后代。她的外祖父一向未曾担任要职,也不经营商务。生来承袭爵位头衔,金碗银匙,绫罗绸缎加身。因而养尊出优,风流放浪,一向享受奢靡娇宠,并不真正知道辛劳是何物。即便他的生活并不再有先辈般风光无限。但家族为后代子孙所留福祚之深之厚,于家中任何一件事物上可见一斑。
就像家中摆在角落随便的一座花瓶瓷器,来客就肯签一张巨额支票换取。他当然没放心里去。他从来不放心里去。何况是他从来不曾注意到的小摆件,他说当交个朋友,赠与他便是,即使强推不过,收下了支票。富家公子的漫不经心,即便那位“赤诚公道的朋友”给予的价格远低于它的市价,即便他收下了钱,便是一场合理正当的买卖,即便他知道一切,他也并不会再意这一切。对他而言,他用一座毫不起眼的玩意,一座放在家中他甚至从未注意的,轻意换取一笔资金。他将支票随手一放,这笔钱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这一向是年轻时的爵爷的作风。即使娶了她身持不菲嫁妆的外祖母后,一个人的放浪不羁成了一对人的纸醉金迷,单纯烂漫,你不事经营,他不懂操持,却有仆从环侍,饮酒纵歌。他们如善人“急他人所急,需他人所需”,廉价的出售田地,房产,他们从来自我感觉一直很好,他们的眼里一切都很美满,吃穿用度,挥霍无度,她的母亲在那个私奔的夜里,能带走的珠宝仍有一箱。直到他们住进这座布莱克堡。
没有太多宝贝可以典当,没有很多房产和田地,每年能收取的租金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而当她来到这里时,那时的他,身上已有了腐败寥落的气质。屋中也已是一派惨淡凄凉的景象。萧瑟凋敝,死气沉沉。
她并不确定家中是否还拥有几代享用不完的财富。她知道他们已经开始勉强维持住多是给自己看的光鲜生活。维持着古老贵族的生活习惯与面子。强撑着作为正在死去的贵族,有管家,有女佣,有花匠。她的母亲开始接手家中账务。每日管家整理完一切,等她起床后,像她汇报一番,那时宿醉的她还在搅拌佣人递给她的咖啡,厚厚的眼皮还没消去水肿,所有人都知道她还没有清醒。接下来,佣人侍奉穿衣打扮,就餐进食。从睁开眼床上的第一步漱口开始,到晚睡时温热的牛奶,在她年幼时,家中还养着一户花匠,专门用来照顾院子里的玫瑰花丛,果树……她有过一个年轻的保姆,负责她的穿衣生活,后来,保姆也不再出现,换成母亲的侍女同时负责照顾她的生活。一个人侍侯两个主人。所以她总是能感觉到四十多岁的她的怨气。日久天长,她发现多数时候是她自己在照顾自己的生活……总归优雅着,尊贵着。懒惫的蜷缩在洞穴里,仿佛被囚禁在无人可知,可人可窥探的梦境里。
他们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家中一应事物,曾经管家向她的外祖汇报。后来,外祖把当家权交到她母亲手中。显然一切未变。外祖不管事务。她的母亲终日昏沉。家里迷漫浓重的死亡、□□糜烂的雾。像张开巨口的妖怪时时跟随在她身后。
但多数时候。她没有时间感受这种腐败的贵族权利阶级,恶毒的资本嘴脸注定走向没落后,来自命运的嘲讽,或者怆惶地感怀宿命。
从四岁开始她接受作为所谓贵族阶级该享受的教育,与应有的素养。即便家道没落,母亲与外祖父似乎在某些地方达成一致,并反应在了对她课业的态度上。他们虽然彼此之间漠不关心,也从不真心过问她的学业成就,仿佛这是一项执行的任务,维持着生计,然后例行公事,撑起给她成长的空间。
早晚晨昏,就在这座别院里,他们为她请来一位一位老师。礼乐,天文,地理,语言,数理,哲学,仪态,骑射,防身术……不吝心血的,所学涉猎之广泛,她能够制作布丁,也能适应宫廷饮宴时杯盏的使用顺序。对一切从善如流,尊贵优雅。
从那时开始,她从来没有休息。没有踏出过庄园。天未亮时开始到夜深,她的课被安排的满满当当。这是死寂的山。而她在这样的深山里,无时无刻的没有间隙,学习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正如荒原里这幢别院里各自忙碌着的他们。在那片墙后生活的她也有周而复始,固定不变的程序。她每天去向他们请安,他们过问她的学业,教师们定期向他们汇报成果。他们并不会将那一切听进去。直到家族对她给予应有的肯定,从他们乍然流露出的不经意的惊喜神情,能看出事实上,他们并不关心。一切只是作为她的母亲,作为她的长辈,需要他们这样做。
至于她自己……她自己似乎也并没那么在乎,不在乎自己要干什么,该做什么,或者自己想做什么。她一直住在那里,模样灰败的建筑,爬满长藤荒草。鼎盛时,那朝向花园的16扇玻璃门窗打开,由外面的春风招唤夜色里的梦魅,冬日时,太阳则如瀑布般倾洒进来,照亮整个大厅,空中浮动的粒子金光灿灿。到她这个时候,那些窗已无人打开。只有露台上堆积的落叶。在积水里腐烂,堆成泥,从石缝里长出野草,有个男孩戴着草帽跟随他的父亲来将它们除去。
她的生活没有闲暇。如果有闲暇时。她只站在窗前,往外看。看着山外,想象着山那边的样子。
有一次老师迟了一个小时没有来。她等待的时间,那个男孩告诉她北边的城市里有一种很好吃的糖果,是用那里的红色浆果制成,很甜很香,他爸爸曾去那里,带回来给他。他爸爸还告诉过他有会发光的树,夜深后发出幽幽的光,像月色。红色的果糖她信,但这样神奇的树她并不信,就问他他的父亲有折一枝回来给他吗?或者种一棵。他只是有些遗憾说没有,却不减坦荡真诚。他说他的父亲最懂天下的植物,你家里的园子也由他父亲管理。并且他问她手里的苹果甜不甜。
——那时他们正坐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吃苹果。他是米米,花匠的儿子。他来帮他的母亲摘苹果,见到她来,便请她吃苹果。她也只有8岁。
她说甜。那时候果叶渐渐变黄,金色的阳光温暖明媚。他还说下次他的父亲如果再去北方,就让他多捎些糖果回来,请小姐吃。
她说好。她的母亲端着酒杯出现在庭院的廊前,看着她折返。她跟他挥手告别,他继续采摘苹果。
她不知道去一次有这种糖果的北方有多远。她再没见过米米。家中的园子开始无人打理。美丽的花丛被蔓生的野草掩埋。荒草肆虐。苹果树年复一复,春开花,秋结果,冬落叶。由红透透的果实掉落在地上,腐烂,无人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