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嫁了个好老公,衣食无忧,还生了个健康的宝宝。”他随口编了几句,编得很没有想象力。二叶对此有点不满:“怎么轮到我就这么简单呀!虽然人也不能太贪心,这样也不赖……大家都好厉害呢,都走出了山村,在各自的地方闯荡,真好啊,真好。”
感慨完后,她又问起来:“那小仁过得好吗?”
“什么?”
“在东京的小仁,过得好吗?”
“……差不多吧。”
“有没有好玩的经历?有没有交到朋友?”姐姐狡黠地盯着他,“还有就是,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很好玩的经历……朋友应该算有几个。喜欢的女孩子……没有。”
“诶……”姐姐失望地拖长音,“你也该给自己编一个快乐的未来嘛。”
“我办不到。”藏原站起来,恢复成了二十二岁的青年模样,短褂变回了整齐的鬼杀队队服。他说的都是发生在现实的事情,除了二叶的未来。他抑制哽咽,极力维持平和的语调对她说:“姐姐,能够再见到你、能和你聊聊后来、告诉你大家都挺好,真好。爸妈和奶奶,一直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顿了一下,颤抖着说:“但我要回去了,你拜托给我的事,我还要继续做。我要回到大家那里。”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我们在一起不好吗?你还要去哪呢?”
“姐姐,其实我们家很穷,穷得治不了你。而且咱们小时候住的房子不是这样的,是歪得随时会塌掉的老屋……我不知道我的快乐是什么,但我们一家人能好好的就很好了,只是我知道永远不可能了。不管我赚了再多钱,都不能让你回来了。我们过得再好,你也不能和我们一起享福。我没法给自己编造什么快乐的未来,做不了幸福的梦,因为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家里,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喜欢的。”
藏原已经将家庭置于自我之上,所有决策都以家人为重。或许,他根本没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美好的期望。但这份悲观的清醒,却助他抵挡了魇梦的诱惑。
“真的是这样吗?那她呢?你能为她留下了吗?”二叶也站起来,抬手指着他的身后。场景变换,他竟从静谧的山村回到人流如织的东京街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明日緑拽着他的袖子欢呼:“藏原君陪我逛街吧!我也要带伴手礼!”
啊啊,这是前年过年前,在街上偶遇了緑的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她呢?深浅不一的蓝色和服,衬托得琥珀色的明眸灿如霞光。怎么一个去乡下过年的邀请就能让她惊喜成这样呢?姐姐让他见到她,是想暗示他那方面的事吗?可他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恋爱。
只是有些憧憬罢了,不禁被她所拥有的自由不屈的意志所吸引,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他从未想过要成为她,正如他从未想过要做个不羁的人,也从未对她有非分之想,仅仅能做朋友就足够了。
“我不能和你逛街。”他轻轻地对她说,抽出袖子。“为什么呢?”女孩有些失望。
“因为你还在战斗,我要来帮你。”藏原伸出手,用指尖腼腆又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这是保守的藏原所能对家人以外的异性做出的最大胆的举动了。
“再见了,姐姐。”
——有的人把家庭视为沉重的枷锁,欲摆脱之,可对我来说,那是无论如何都舍不掉的我的一部分啊!可能我过得没那么好,但我还是想要回去,回到现实,回到家人身边,回到朋友身边。
最后再看二叶一眼,他丢下她们跑掉了,撞开了好几个行人。即使知道是梦境,他也不愿让二叶见到恐怖的场景。直到躲进无人的小巷,他才敢拔出刀,微微哆嗦着架在脖子上,咬牙一划,以自刎回应现世的责任的召唤。
(八)
藏原仁骤然回归现实,睁眼的瞬间就是一只硕大的触手要贴上来,他立即从长椅上起身拔刀斩断。
“啊!谢天谢地!终于醒了一个!我一个人守八节车厢根本顾不过来啊!”本要赶过来帮忙的緑得救了似的大叫,接连斩断左右两边再生的触手。她在车顶上中了术,好在在梦里发觉不对劲时便醒了过来,斩碎了下弦一的分身。因为担忧伙伴的安危,折返回车厢一看,果然两人也中了术,整列无限列车处于昏昏欲睡、无人值守的状态。
“现在是什么情况?鬼已经和列车融合了吗?”藏原环顾四周,牧野还躺在位置上呼呼大睡。緑不断连斩,仔细砍断附近几节车厢的触手的根部,争取了点时间。
“是啊,你看好后四节!我先跟这家伙去前面。”她把睡得香甜的牧野拽起来扛在肩头,炮语连珠地下指令,“现在我们的第一目标不是斩鬼,是守好乘客!我会先守前四节,等牧野醒了再去斩首。如果他迟迟不醒,我会守到天亮。这边交给你了!”
藏原一个人守不了八节车厢,如果丢下牧野去驾驶室斩首,一定会有牺牲者。緑决定哪怕暂时放跑下弦一,也得先护好群众。她托着牧野跑远了,一路上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嚷嚷:“算我求你了老兄!起来干活啊!”
“小緑,我也可以收你为继子……”牧野微笑着梦呓。
“收你个大头鬼!谁要当你的继子啊!给我醒一醒啊混蛋!”她心急如焚,腾出手扇了他几耳光,又掐又捏他的脸也无济于事。緑没辙了,只好气呼呼地把他扔到随便某条长椅上,转身去收拾触手:“可恶!回头我要罚你请客!”
现实里緑与藏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牧野在梦境里的处境也急转直下。
堂堂风柱,在例行的夜巡中忽略了鬼的踪迹,间接导致了十几人被害。他为此一蹶不振,躲在家里不愿再出任务,也不想面对那些请他复出的人们。
“出去,是男人就去承担责任。”父亲勒令他离开被窝,他置若罔闻,自顾自把头蒙起来。拉门重重地关上,父亲也对他失望了。直到母亲进来送饭时,牧野终于开口:“老妈,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努力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努力?拉倒吧,你干啥都没全力以赴过。”母亲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不对,我一直没有放弃剑术,还成了柱。”牧野否认她的评价。
“你不是柱,也不配为柱。”一盆冷水浇下来。牧野埋在枕头里也不得不听。
“你只是个喜欢逃避和自欺欺人的孩子罢了。你不爱读书,就说想当剑士,无妨,当得上你就当吧。但你好高骛远,又不肯脚踏实地地努力,是怕知道自己的水平后会失望吗?怕自己会失望,于是就不去尽力,之后就有逃避的借口了?出了问题,就赖在家里不敢接受现实。”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不死川那孩子面前抬不起头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跟他比起来就是半吊子——你的决心只有半吊子,你不能像他一样豁出一切。”
母亲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豁出一切,你至少要先为自己负责。”
牧野僵硬地扭动头,那坐在一边说话的人,一会是母亲,一会是……緑。怎么偏偏是她呢?面对她坦率的目光,他尴尬得无地自容。她一定也瞧不起自己吧?
“你的自卑,你的怯懦,你的欲望,是你打不败的对象,所以做了这么浮夸的梦啊。”
“想变成更好的人,就必须要战胜它们吧。”牧野闭上眼,茫然痛苦地说。
“不对,是接纳它们。”她说。他一睁开眼睛,緑突然笑嘻嘻地一把扯掉他用来遮羞的被子:“谁还没点小问题呀,接受自己不完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好咯!快给我回来!”
牧野暴露在无法掩饰自己的世界,明晃晃的日轮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他苦笑着抽出长刀,架在脖子上,怯生生地问:“等等,梦里自刎会不会很痛啊?”
緑的嘴角扬出一个邪魅的弧度: “不会。”她以快出残影的速度握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拽,牵引他划断自己的颈部。牧野尖叫着醒来,满身大汗。那个在梦里把他刀了的狠人刚斩完满车厢的触手,沐浴在猩红的血海之中,回眸笑得如七月朝阳。
“欢迎回到现实世界,牧野君。”
似有一块寒冰贴着牧野的脊梁骨滑了下去,他顾不上管脸为什么会肿了,提刀去助阵,心中仍有余悸。
(九)
有二人帮忙,緑得以进行原计划,这次她真正进入了驾驶室。与梦里一样,里面有三个人。有了“失败”的教训,她本不打算劝说对方配合,谁知驾驶室的场面比梦中更奇怪。里面无人在工作,全都听天由命地唉声叹气,一见血迹斑斑羽织的蒙面怪人扒在敞开的窗上,火烧了屁股似的从各自的位置上弹起来。他们都不敢趁她进来前把她从窗上推下去,仅仅六神无主地看她钻进来。
“你干什么!”司炉攥紧铁锹虚张声势,“现在谁都动不了火车!你拿我们开刀都没用!”
“我不会拿你们开刀的。但是请你们往边上挪挪,给我腾点位。现在请立刻先减速后刹车,继续行驶下去很危险。”緑为了防范随时会出现的梦眼,不能摘面具。驾驶室真小啊,四个人几乎站满了空地,没有足够的空间施展剑技。
“都说了没用了!谁也开不了火车!”司机狠狠打了一个寒颤,“今晚闸和拉杆都失灵了!刚开始还可以操控的,但是后来不管怎么拉都没反应了……它现在是自动在开,我们控制不了它,见鬼了!”他不说緑都没注意到,风表和水表指针降到了低点,偶尔诡异地抖几下,气压表和水位线也低得不正常。锅炉里缺水缺煤,而无动力的火车却照常行驶,仿佛有了灵魂。
“嗯,是有鬼,我就是来捉鬼的!闪开!”横扫的日轮刀把驾驶室后板劈开,好让三人能爬到后节车厢的煤堆上。魇梦高度警惕起来,生出几十只手欲扯断她的四肢,被她沉着地尽数斩断。与下弦一交手过两次,緑早就掌握了他单调的作战模式。除了强大的精神系血鬼术,魇梦的实战水平与上弦相比太弱了!梦眼也捕捉不到她的视线。緑不会错过重新练习“通透世界”的绝佳机会。即使戴着面具,她也闭上了眼睛,集中全部精力用身心去感受脚下非人生物的脉搏。生命的律动与机械的运转融为一体,每一次颠簸都像心脏规律的跳动。
“是你再生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刀更快?”緑自信是后者。经过守八节车厢的高负荷战斗,她不见疲态,挥刀速度也无迟缓。能从更严酷的战斗中幸存,自然懂得如何调整和应对。緑深知只要她的连斩够密集够快,快过鬼的再生,这节颈骨绝对能够砍下来,因为魇梦已经黔驴技穷了!
白骨已暴露,削烂了的肉壁再生的速度在她眼中是那么缓慢。该结束了,“时之呼吸,夏之语·赫赫炎炎!”一道自上而下的圆弧丝滑地切入骨节的连接处,霎时骨裂魂销。魇梦“全身”的肉瘤在最后一刻如狂潮涌向车头,膨胀成巨瘤又自行炸开。车轮与轨道擦出火花,列车的轰鸣、鬼的惨叫、人的悲鸣刺痛了緑的耳膜。失控的火车如蛇行,在轨道上剧烈地扭动,依靠惯性向前横冲直撞。
“怎么减速啊!”緑抓住残存的某个拉杆不至于被甩出去,冲煤车上的司机们大喊。不料那煤堆上竟只剩副司机一人,另外两人不知何时从车上掉下去了。他努力爬过来帮忙:“最左边那个大闸……”话没说完,火车重重地弹起又摔落,震得副司机连同煤块飞出车外,滚落到坡下不见人影。緑不得不在侧翻前松手跳车,以免被车头压死。
她摔进了比人还高的杂草丛,厚实的草堆充当了缓冲垫,保住了一命。她立刻爬起来,奔赴不远处恐怖的灾难现场。夜色尚浓,天未破晓,乌云密布,连月都不忍低头见人间的惨象。轰然倒塌的列车像匹苟延残喘的巨兽,烟管也喷不出气了。煤堆倾倒,緑不慎踩到碎煤块,差点崴到脚。她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四下漆黑一片,不见人烟与灯火,到处都是伤者微弱哀戚的呼号。
牧野呢?藏原呢?她很想去找他们,但那些卡在车窗里、压在车厢下的人都在呼唤救援,还有众多被甩飞的乘客倒在地上。她只能停下来,组织伤势不重的人们开始自救,试图把还困在车厢的人拉出来。
不知是谁随口一说,马上谣言四起:“快跑!车头要爆炸了!”惶恐迅速传染了全列车,尚未脱身的人哀叫得更凄厉,唯恐被丢下。没被压住的人动作也粗暴了许多,生怕多逗留一会会被爆炸波及。
然而只有緑清楚无限列车的锅炉在侧翻前就熄灭已久,列车全凭鬼的力量驱动,怎么会爆炸呢?她只好从前往后奔走辟谣,安定不明真相的群众:“车头不会爆炸的!大家不要慌!”她多希望冈能快点赶来替她传讯、领隐过来啊!
列车全长跑到一半,混乱中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向声源寻去,竟是牧野。第四节车厢死死压住了他的右小腿,緑大感不妙,他的腿还能保住吗……
“你……快去后面!去找藏原……唔!”牧野不让緑来救他,赶她去后面。但一动弹,被压住的腿便叫他疼得面容扭曲,昏暗的夜色下緑都能看清他脸色煞白。“那你等我,我待会就来!”緑不忍延长同伴的痛苦,拜托旁人帮帮他后动身前往后四节。
寻寻觅觅也不见藏原,难不成他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吗?緑爬上车厢,向下往窗里坚持不懈地呼唤。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从第五节搜寻到第八节都找不到,她又从车尾重新找起。她喊得唇干舌燥,心中越发忧惧。忽然,脚尖踢中一条坚硬的长条物,那是半截刀柄,刀被压在车下。她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跪下趴在车身与地面的缝隙前,伸出手去试探那片黑暗,触碰到了一颗汗津津、略有点扎手的寸头。
“藏……藏原?”
“明日……”他的声音是虚弱的信号。
“你坚持住!我会想办法来救你!”緑急得要发疯,为什么她没有甘露寺的扛鼎之力呢?为什么她没生有悲鸣屿那样小山似的个头呢?只有她和几名负伤的人根本不足以抬起车厢啊!
——不,要冷静、冷静!一定会有办法,不用寻常的办法。刀,对了!能不能用刀精准地劈开车身,好把藏原拽出来呢?
她再度跪下去,想弄清藏原的具体位置:“你是整个身子被压住了吗?你身边还有人吗?我试试看能不能用刀劈开!坚持一下,一定会得救的!”
“不……不要劈。”下方的声音衰弱了许多,“我肩膀以上……咳、被压住了,下面卡在窗子里……在车厢内,你一劈,我受不了……况且,天花板好像有人……”藏原大约是小半截身子掉出窗外,胸腔以上被压住,肋骨、锁骨、颅骨等多处部位骨折,车身稍微震动都能瞬间催折性命。不如说他现在还能说话才是奇迹。那节车厢似乎还有人靠着天花板失去了意识,拉不出也劈不得。由于看不清他们的位置,贸然行动极有可能会误伤。
难道……已经没有办法可以救藏原了吗?要放弃他吗?緑痛苦不甘地趴下去,想要靠近他:“藏原啊,你不能睡啊,不可以睡过去!”
他似乎喃喃了什么,緑努力凑过去,勉强听清了内容。藏原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喉间响起垂死的呼噜声,含糊不清地反复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没能回去……我也想回家的……”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为欺瞒父母,让他们再度心碎而道歉。
心痛到无以复加,緑能做的只有伸手去轻抚藏原的粗硬的头发:“一定,会带你回去,我保证。”
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默默地热泪涟涟,紧咬嘴唇聆听死亡如何无情又慈悲地带走受苦的友人,咬出血也浑然不觉。
他不冷了,也不痛了。这次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是一个在现实发生过的梦。
他梦见四叶要到东京女子学校上学了。报道前,他为即将去寄宿的小妹妹准备了行李箱,打开来,取出每样物件,细细叮咛:“学校规定要穿行灯袴吧?这有两件。日用品给你买了一套新的。还有小药盒,胃药之类的都有,希望你用不上。小荷包里有零花钱,缺什么就自己买,也可以写信跟我说。需要钱也要跟我说。呃,你们女孩子用的东西,我不懂,就拜托明日帮忙参谋准备了,你看看行不……怎么了?”
泪眼朦胧的四叶低头一声不吭地抠手指头,哥哥的细心与周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连只知道农村习惯的妈妈都不清楚的东西,他都替她准备好了。懂事的孩子哭腔都出来了:“仁哥,让你操心了。我的学费还是你出的,你还给我准备了这么多……”
“哭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要去上学了啊,这是好事啊。”他温柔地笑了,按着她的肩膀说。真是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啊,希望女校的伙食能让她长点肉,他想。
“我太自私了。大家都在工作了,只有我,还要仁哥花钱供我读书……”四叶一路走来,耳边从不缺少风言风语。藏原知道肯定是有人说他们家闲话吧,说砸钱让一个迟早会嫁人的女儿去东京上学,真是傻透了云云。但他不这么想,并且要明确地告诉她:
“四叶,你可是我的骄傲。阿部、三叶和你,都是我们家优秀的孩子,爸爸妈妈和奶奶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书中自有乾坤大?哥哥这几年,虽然也去过一些地方,但我在路上得到的见识,或许还没有你在书上学到的东西多。所以,我希望你能比我走得更远,比我懂更多。”
“如果你能在学校学到我们家几代都未闻的知识,那我的付出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四叶潸然落泪:“谢谢你,仁哥。谢谢你改变了我的命运。”
——不,你们的成就,也是我的成就,我的骄傲啊。不止是我一个人,而是带领一家人去争取光明的未来。我做到了。
藏原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