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黑轻叹一口气,勉强接过饭团,迟疑了一秒后单手解开脸上的绷带。绷带层层叠叠落在肩膀上,赫然露出下半张脸。细细端详那张瘦削的脸,还能称得上有几分眉清目秀,假如嘴角没有那两道裂向双耳的伤疤的话。炼狱收敛起笑意,小时候他就见过这两道长疤。它们早已愈合,已经不会让伊黑灼痛了,可他无法坦然地让它们露出来,宁可继续绑绷带,哪怕这样也很引人注目。长年累月地遮掩下半张脸,皮肤甚至有了色差。
伊黑只吃掉了大半个饭团,配了点海带小菜就推说够饱了。虽然炼狱算是熟人了,但伊黑做不到完全舒坦自在地当着他面吃饭。然而实际上炼狱根本无瑕关注他,一直津津有味地观察桌上的镝丸连吞下两只完整的鸡蛋,不断感慨它能把嘴张成几倍大可真厉害。
“虽然以前也见过,但不管看几次还是觉得好神奇啊!小芭内,你还记得吗?你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给镝丸捉过青蛙和虫子呢!”炼狱突然谈起往事。伊黑也模模糊糊想起,当年被槙寿郎先生救下后,暂居在炼狱家的那段时光。
“记得,我们在人家的田里蹲了整个下午,捉了满满一笼子,回去后还把瑠火夫人吓坏了。槙寿郎先生当时很不高兴。如今想来也还是有些抱歉。夫人不喜欢动物和虫子,却还允许我留着镝丸。”伊黑也不无怀念,若要问起他最尊敬的女性,非瑠火莫属了。
“哈哈,母亲的确不喜欢动物和虫子,我当时也是第一次知道。当时我们回家的时候浑身是泥,父亲罚我们自己洗衣服擦地板,之后问我们的错在哪,我还大声回答:‘错在我们被发现了,下次会弄干净再回家!不会被你们发现的!’父亲当时还大叫‘还想有下次啊!’哈哈哈!可母亲和我们说没关系,在外面玩就算了,只要不把虫子招进来就行。她还跟父亲说过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喜恶阻挠了我们的乐趣。”
“夫人是个很宽容的人,我初来乍到时,对她种种失礼的行为,她都包容了。”伊黑点头附和,顺便把绷带缠回去了。
“是啊……和你谈论母亲,真好。千寿郎已经不太记得了,我也不好在父亲面前提。难得可以久违地能跟一个认识她的人聊一聊,真好啊。”炼狱重重地重复了两遍,身子一仰,撑在榻榻米上,释然地长舒一口气。
“槙寿郎先生和千寿郎,最近还好吗?”
“父亲还是经常喝酒,千寿郎照样在上学,最近可能要考试了吧?他复习得很投入,希望能和上学期一样进榜上前三。”
“原来他的功课那么好啊,那他还在练剑道吗?以后会加入鬼杀队吗?”
“他已经不练了。他有更适合他的路。”
“那是什么?”
“不知道,这得他自己去找,不过不管他怎么选,我都会支持他的。”炼狱站起来,在濡缘边坐下来,靠着木柱子双手插袖。
伊黑一时无言,忽然对千寿郎充满了羡慕:千寿郎可以选择成为任何人,而且还有人支持他。看来不管过了多少年,他对炼狱兄弟的羡慕都不曾减少。他很难理解千寿郎的迷茫。这种迷茫是奢侈的,伊黑不迷茫,因为他只剩一条路可以走,并清醒地目睹自己设定的未来逐步实现。
“杏寿郎,你是为什么来锻刀村?”他转移了话题,也坐到濡缘边。
“唔,我说是来保养刀的,其实是来找一样东西。你听说过这个村子的秘密吗?据说这里藏着可以让人变强的秘密武器。”炼狱大方地和盘托出。
“变强的武器?你找到了吗?”伊黑想象起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但是剑技的提升不还是要靠个人修行吗?仅靠武器怎么办得到?
“还没有,我打算明天去山里再看看。今天我也有意外的收获,泡温泉的时候遇到了那个灶门少年,他问我知不知道火之神神乐,那似乎是一种未被记录的呼吸法。听他的描述,和炎之呼吸似乎有点相似。不过有一点非常特别,据他观察,鬼不能再生火之神神乐造成的伤口。”
“很多呼吸法的基础都是互通的,这很正常吧。他确定是不能再生,而不是再生的速度很慢?”伊黑疑心地扬眉。
“有待考证。不过要是是真的,能运用到我们的呼吸法里就好了!所以我去想研究透这个问题!顺带还约了他明天和我一块去找秘密武器。对了,小芭内,你要来吗?走吧,去找一找也没什么损失。”一聊起剑技和呼吸法,炼狱便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容光焕发地怂恿伊黑同行。本有兴趣的伊黑一听炭治郎也去,顿感索然。
“杏寿郎,我今天就想问你来着,当初你不也坚决反对灶门兄妹留在队里吗?我可以遵从主公大人要放过他们的指令,但要和他们亲近,我做不到。我不相信他妹妹,也不相信他。”
他的蓝眼盯着炼狱,充满了疏离。
“人可以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遗余力地伤害别人。不择手段的程度,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真到了丢掉良心的时候,会发现一点都不难。如果他妹妹伤人了,灶门必定会包庇她。而她伤人或者吃人,只是时间问题。”
炼狱倒是平和地回答了他:“如果她不伤害不死川的表现也没有说服你的话,我也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了。她会伤人,或者不会伤人,不管我们怎么说都是断言。不相信他们不需要理由,相信他们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以前我也不敢相信鬼,但如今我想要相信灶门兄妹了,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呢?甘露寺蜜璃也好,炼狱杏寿郎也好,他们一个个都如此耀眼?他们能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在这方面都是难以置信的纯良,好似不懂人心险恶。
“那你的原则和底线呢?”伊黑尖锐地反问。炼狱的态度也坚定:“相信他们,跟我的原则和底线并不冲突。当斩的时候我不会手软。”
他冷笑着讥讽道:“嗯,你的原则和底线很灵活。”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不想刺炼狱,但真忍不住。炼狱听得出来,并不气恼,也不高谈阔论什么大道理:“嗯,最近是变灵活了点。”
过于坦率的承认反而噎得伊黑无话可说。“我服了,真拿你没辙……”他无奈地扶额。“那你明天要和我们一起吗?”炼狱立马跳跃到其他话题去了,伊黑还反应不过来:“啊,这前后有什么联系吗?”
“没有联系。你来不来啊!”炼狱又是笑容满面,伊黑只能认输了:“好、好……我来。”
“好!那说定了,明早八点见。”他大力一拍他的肩膀,利索地起身走了,顺手带走了木盒和瓷盘,还不忘夸桌上的镝丸吃得真干净。镝丸吐了吐信子,像在回应。这自带热闹氛围的人一走,屋子里立刻冷清下来。短暂的热闹结束后,更凸显了无尽的空虚。伊黑回过头,萤光已不知所踪。
秘密武器和火之神神乐的事情盘桓在心。变强的话题,勾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那年在拜师之前,师父问他:“你知道自己是为何握刀的吗?你凭什么可以拥有灭杀他者的力量?”
“想活着和想死掉两种想法并存在我的心里,我不可能去过普通的日子。于我而言,死在杀鬼之道是最好的归宿。”
仿佛还能看到师父震撼的表情:“……你是想获得一点平静而握刀吗?那你想要的是宽恕而不是力量。”
“……谁能宽恕我?谁会宽恕我?能够救赎自己的道路,只有这一条了。”
直到今日,伊黑的想法没有改变。可是……
——甘露寺,倘若不认识你,大概什么都可以无所谓的。但自从我和你相遇,更感受到了孤独。
不,不要想了。他在濡缘边盘腿而坐,闭上眼睛,缓缓地一呼一吸,慢慢进入冥想。冥想是一种很好的逃避方式,只需要全神贯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这才属于计划之中。至于那些动摇心念的苦恼,就当做“意外”来忽视吧。
——像之前一样就好,什么都不需要改变。甘露寺能当我是朋友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在深度的呼吸间,他仿佛又看到那点一明一灭的萤火,在不可视物的暗黑中虚弱地闪烁,然后飘飘忽忽地远去,最后被虚无吞噬,回归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回归到深沉的平静。
毫无征兆的爆炸破坏了平静,伊黑事前竟一点都没察觉。身后的房间天花板塌了,他侥幸抢救下了镝丸和新刀,翻滚着落在庭院。一只从未见过的巨怪从屋舍的残垣断壁上站了起来。
长了腿的金鱼,而且是腿粗如象腿、体壮如小鲸的金鱼。
“蛇之呼……”
“初恋的战栗!”
伊黑还未起式,金鱼在他眼前瞬间被大卸八块。一个曼妙的身影挥舞银鞭从天而降,爆裂的肉块和血浆往四面八方飞溅,糊脏了他的绷带和和服,也玷污了她的长辫。可她不在意,看见他瞬间全然不掩饰惊喜之情。
“哎呀哎呀!原来伊黑先生也在这里!是我来迟了!你和镝丸没受伤吧?”
甘露寺蜜璃不会知道,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烨烨如明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