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袭的猗窝座勃然变色,果断用左手反手抓住了要努力斩断后颈的长刀,抬脚几记“流闪群光”踹飞前方的炼狱,右臂同时大力肘击后方的女人。右肘直击腹腔,緑也被撞开了,一下倒在地上捂住肚子。猗窝座冷冷地环视两个遭到重创的剑士,拔下脖子上的刀,折成两半扔到一边。他惋惜的同时也在欣赏。他思忖:这个叫炼狱杏寿郎的人倒称得上是个得道的武者。但是假如再度向炼狱发出邀请,他是因为扛不住伤痛才答应的话,不如把他杀了比较好。猗窝座十分矛盾,既期待炼狱能认同强大即王道的道理,又希望他能以磊落坦荡的姿态英勇赴死。
不远处的炼狱半跪在地上撑着刀柄不至于倒下,他疼得牙齿微微打颤,坚持向緑劝道:“逃吧……列车走了,不用顾虑谁……快离开!”
“没关系的,炼狱先生。”緑不敢大力呼吸,呼气,再稍微深吸一口。她竭力沉着地回答:“不要叫我走,要我活在没有你的世界还不如今晚和你一起死掉。”
“不可以!”
“你还不明白吗?”她朝他偏过头去,内脏一痉挛,呕出了一口粘稠的血。她仍要忍着剧痛,像要哭出来似地,声音嘶哑地喊出了隐藏了许久的心意:
“因为我爱你啊!”
“我想和你去同一个地方,杏寿郎……”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如泣如诉的表白一再重复,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捅进炼狱的心脏,仿佛有真实的痛感。他露出了脆弱的恍惚神情。猗窝座本该对身为强者的他表现出这种神态而感到轻蔑和恼怒,可他没有。他的目光也顺着望向緑,对上了她的视线。女子悲哀的目光沉默地凝视他,左脸上浮现出一条黑色双螺旋斑纹穿过了发红的眼睛。比起斑纹,猗窝座更在意她嘴角蹭开的大块血迹。那血迹和目光,都像是无声的谴责。
痛,额头忽然痛得要裂开了,猗窝座惊骇地摸了摸额头。他不怕痛,可是这次头痛很难受。无缘由的、空白的恐怖感呼之欲出,他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心脏好空,脑海里尽是破碎的画面:晴空下的道场庭院,雪白的道服串在竹竿上,背面硕大的“素流”二字漆黑醒目。风吹进道服,把它吹鼓得像一张小帆,“素流”也有力地撑起来,明晃晃地立在他面前。不知怎的,这两个字烫在了他心上,炙烤出一阵灼热的痛,立马又有几百只蚂蚁啃咬的痛痒感,连绵细密,十分折磨。
——素流?是什么东西?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它是某个禁忌的、重大的秘密。
——是我做人时的记忆?哪又怎样?既然已经忘了就用不着想起来!不要想了!
他想要抹去这幅情景,想要杀了炼狱!但是那女的要怎么处置?双手攥紧蓄力,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要继续进攻,忽然刹住了车。因为他没想过的点子产生了。他松开拳头,朝緑一步步走去,不容回绝地轻声询问:
“你也变成鬼,怎么样?”
他第一次向一个女人发出鬼化的邀请。这在猗窝座的世界不亚于开天辟地的一道惊雷,轰然颠覆了过往的准则。不久前他还希望她消失,现在他又怕她死掉。那两个人愕然地瞪着他,无话可说。
——为什么我要在乎一个陌生女人的死活?可是……我不要看到她死!
不是因为怜悯,更不是出于喜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情感,只是好像她死了,就会暴露出某些惨不忍睹、恐怖至极的难堪和憾恨,是会动摇生存根基的危害。猗窝座本能地极力避免事态恶化至此。
“都变成鬼吧!”他大声怂恿,激昂地劝道,“今晚你们用不着死掉!你们拥有被大人考验的资格。与其白白送死,变成鬼就好了。杏寿郎,真正对你和你同伴好的做法,是做鬼才对啊!”
——答应我!答应我!
没有尖锐的指尖可以把自己划出血,猗窝座竟迫切到扯断了整个左手,右手在下接住了一捧流下来的血。他把鲜血淋漓的右手掌伸到緑面前,后者的唇色更惨白了。她出了很多汗,紧盯着手掌的瞳孔骤然放大,完全暴露出了害怕。猗窝座也清楚原因:她现在手无寸铁,在跑去几米外拿回刀前,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捏碎她的头骨。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或者第一个动作,都关乎性命。
她刚开口就是勉强清了一下嗓子,说了些奇怪的话:“……她在等你。我答应过那个人,会实现她夙愿,你就是她的愿望……”
她?谁?谁在等我?幻觉再度出现,还是庭院里悬挂的那件道服。他见不到半个人影,却能感受到有谁在道服后面。好像有一双手在衣服另外一面整理拍打,微微印出小小的轮廓。
道服在慢悠悠地飘舞,仿佛时间慢了下来,他看不见对面的人。
他想把自己的手印在轮廓上,确认那个“存在”。
——你是谁?
——你就是答案吗?
“所以我必须要让你死。”她的话把猗窝座拽回冷冰冰的现实。他迅速恢复冷静,今晚几次差点出了差错,不能再继续了。
緑眼看右手握紧成拳,每一瞬都有一分钟那么长。那个幽灵女孩的名字是什么?她绞尽脑汁回忆,身体先自动动了起来——扑上去拦腰抱住了猗窝座。罗针识别不了没有杀气的环抱,攻势猝不及防地被化解,他的拳头悬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了。緑才不是要和他亲近,只是为了给炼狱创造机会,祈祷他能发挥出奇迹般的默契。
炼狱抓住了时机,压低身子迅速迂回走位,甚至不忘顺手抓起緑的断刀,单手使出炎之呼吸的奥义“炼狱”再一次正面直攻,避开了下方的緑,单杀向猗窝座的脖颈。身经百战的猗窝座坚信自己能够挥拳打飞刀,并且另一拳可以穿透他的血肉之躯!斗之鬼算漏了一个变数,挂在身上的女人突然跳起来抱住他的左胳膊,原本可以打在炼狱身上的“鬼芯八重芯”打在她身上和空气里。緑被砸在肩上的一击弹开,干扰了炼狱行进的刀路。赤色长刀也被意外击裂成两半,脱离出手,飞到边上。但不妨碍炼狱用另一把断刀砍中猗窝座的脖颈。炼狱砍不掉坚硬的脖颈,双方怒吼着较量。
緑捡起一块赤色残刃狠命投掷出去,正中猗窝座额头中央。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头上的残刃,緑已握住短短的赤色断刀前来助阵。在猗窝座即将摆脱炼狱时,她也砍中了脖颈,却也是一时砍不断。
“没有时间了!再砍不下来我们都会死!”她的内心叫喊着。偶然瞥见脚下雪花形的罗针,刹那间的灵感照亮脑海。緑不假思索,艰难地呼喊出那三个音。
“こゅき(恋雪)!”
这三个音是强大的咒语,让黎明、剑士、火焰和长刀都消失了。猗窝座又回到宽阔的庭院。
“恋雪小姐。”
“我在这呢。”那双小手掀开道服,好让手的主人钻出来笑盈盈地回应。苏芳色的眼底,绽放出纯美的小花。
“还以为你不见了。”他呆呆地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一直在哦。”她掩嘴轻笑,带有几分玩笑意味的俏皮。
现实里的上弦之叁身首异处,不止是死于日轮刀,还死于那个名字。庭院的幻象消失,战场也消失了,猗窝座没有失去自己,而是找回了自己。
(四)
——这里就是生死交界?我被斩首了?可恶!为什么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分心?就因为那个……
“恋雪?”他无意识地重复出声。
一双小手突然拉住了他。“我在,我一直都在。”他回头望去,幻象里的女孩在啜泣,却坚定地不肯松手。“已经够了,回来吧,回到我们身边,回到我身边,狛治先生。”
你辜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晚上那人说的话回荡在耳边。他没有身体了,却感到一寸寸的寒意,马上又激烈地躁动起来。
——我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的空虚与弱小,想起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人为什么要拥有力量?我生来比别人有力量,可是不能让老爹恢复健康,不能让他吃上有营养的食物和药;我有力量,却做不到像师父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我有力量,却守护不了恋雪小姐,让她失去了珍贵的、她那么期待的未来……没能做成任何一件事,我的力量,狗屁不如!
他在她面前重重跪下,反复道歉、忏悔、乞求她的原谅,号哭得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我存在的意义难道不是你们赋予的吗?不被接受,就成不了人。力量、公道、天理,没有你们,它们对我有什么价值啊!只有你们,是实实在在的啊!
做人做鬼都没有意义,狛治的生命应该在恋雪和师父死去的那天追他们而去。猗窝座追求了上百年的至高顶点,原来那里是一片荒芜啊。
有她在的世界一片光明灿烂。下雨了,是太阳雨。阳光中的暴雨,是她流淌了百年的眼泪。因为她的泪流了百年也不曾枯竭,如今终于负荷不住这份沉重,倾盆泼洒下来。泪雨冲刷全身,洗去了束缚猗窝座百年的枷锁,将他恢复如初。
他终于懂了,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能够填补空白的甘露。她的眼泪令猗窝座,或者说狛治既心痛歉疚,又感到豁然开朗的慰藉和安心。只要她还会为他流泪,就说明他没有被她放弃。渴盼爱与死一体的决意与热望令他不再拒绝死亡。
“我们一起去往同一个地方吧!恋雪!我想和你去往同一个地方啊!”
“当然了,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啊。欢迎回家,夫君。”她笑中带泪,却温柔地吻去了他的泪水。
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孤独地流浪了。徘徊了百年的孤魂们相拥着彻底消亡,他们拥抱得太紧,以至于看起来像同一个人。唯有一句深沉的“谢谢”,长久地回荡在生死的境界,发出悠长的回响。
(五)
猗窝座死了。
鲜红的初日昭告新的一天来临。总算是,结束了。緑感觉自己无福享受新的一天,没有力气为伤口止血,没有力气动弹,没有力气转动脑筋了,完全是依靠某种神秘力量保持站立。日出的光芒在视野里极速退缩,伤痕累累的炼狱,离她好远。他看起来也糟透了,却努力朝她走来,好像在说什么。她听不进去,只看得懂他的目光。
想告诉他:别担心,我只是……
她虚弱地喃喃自语:“有点累了……想休息……”
身心疲惫至极的她倒了下去,温顺地坠入了长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