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さようなら,お母さん。(再见了,妈妈)”
一声悲伤的诀别,那个小女鬼消失了。她将自己关进了遁世的红木螺钿圆镜,虽生犹死。奇异的镜面长廊随之变回平平无奇的原貌。欺骗了炼狱的女人菖蒲瘫坐在地上,捧起圆镜恸哭,不断呼唤“铃奈”。镜子上的眼睛紧闭,睫毛沾着泪水,不愿再看这个世界。
菖蒲哭得宛如丧女的母亲,无人敢打扰她。若是平时,他一定会上前安慰,至少给她递上手帕。此刻他和緑都怔在原地。即便铃奈躲进镜子里,他们也必须要保证鬼被彻底消灭。他决定由自己提出这个艰难的要求:“那面镜子,我们还是要回收。”
“啊?”緑反应过来,理解了却不行动。菖蒲也听见了,立即用双臂将镜子贴在怀里护好,护犊心切。
“铃奈没有吃过人,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她?如果你们要杀她的话,也杀了我吧。是我决定让她做鬼的。如果她真的有伤过谁,我的罪孽比她更重。几个月了,铃奈吃不了其他东西。为了保护我,为了听我的话,她一直在忍耐饥饿,承受我们没法想象的压力。我什么都帮不了她,嘴上说要保护她,可是一昧拖后腿的也是我啊!我不能抛弃她,可是我又救不了她……呜呜……本来是想要解脱你的痛苦,可是到头来,你又把自己牺牲了……还妄想成为你的妈妈,哪有我这么无能的妈妈啊……”
炼狱不想抢夺,但能有什么办法呢?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只是稍微动了动胳膊,緑立即敏感地伸手阻拦:“我们走吧,炼狱先生。我的目的只有带回你而已。”她想放她们一马?要放了一只鬼?这怎么可以!他是鬼杀队的柱,万一女鬼哪天从镜子里出来吃人了,那就太晚了!
可是,不久前,他还在对她说要好好长大,成为出色的大人。她被永远定格在这个年纪,没有长大的机会了——他罕见地生出了怜悯之情,说不准究竟是对那个女孩,还是对那个女鬼。
“炼狱先生,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们宁杀错,也不能放过。假如她再从镜子里出来吃人,到时就太迟了。”
“但她鬼化后一直没有吃过人,跟祢豆……灶门祢豆子一样。她还有认清对象的清醒,有与欲望斗争的理智。”
“那不代表她没有危险性。”
“那也不代表她没有可能性。炼狱先生,诚实地直面你自己的内心吧,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那你又在迟疑什么呢?炼狱先生经常以别人为先、顾全大局不是吗?总是藏着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这样做就会满足了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希望怎么做呢?”
——我不想别人遭遇不幸,也不想伤害别人。
这是“我不想”,而不是“我想”,一字之差,有时会有巨大的不同。一面是规避,一面是放手。“緑,我们……我没有任性的权利。鬼杀队要考虑大多数人的利益,差之分毫后果都不堪设想。你一定也不想看见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发生吧?”
什么样的理由能放过鬼?她已经失去了为人的未来,接下来还要失去某种可能性吗?这个决定权现在在他们手上。曾经他深信不疑的原则,已经在无限列车任务被驳倒。但他仍不敢踏出主动变化的那一步,再用那一套说辞来说服自己、说服緑,却又暗自期待着她能给一个充分的理由。緑不继续在鬼是否会吃人这个问题上争辩,而改用婉转的方式去引导他跨越成见。
“炼狱先生,我理解。但是,你无法当机立断的原因不也在于,你也想相信什么吗?我们能不能为了我们所想要相信的,做出不一样的尝试?并且承担其中的责任?如果可以的话,你想给她们一个机会吗?”
“我们能吗?”
“说实话,我不认为铃奈吃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缺乏足够的证据佐证的当下,我们只能跟随自己的心去判断了。要给她们机会的话,就是现在。”
一直以来,他相信自己的作为是与心的指向是一致的。若有偏差,那要遵循“应该”而不是“想要”。既然“铃奈会吃人”和“铃奈不会吃人”都是证实不了的命题,那这一次,他想冒险听从心的选择。他在緑的注视下走向啜泣的菖蒲,半蹲在她面前。
“带上她离开东京吧。”
——证明给我们看吧,证明铃奈能够与人共存。
菖蒲依旧泪流不止,抿了抿嘴唇。他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得到理解的欣慰。菖蒲半垂下头,轻柔地抹去镜框上每一只眼睛的泪珠:“傻孩子……呜呜……呜……我不会放弃你的,无论花上多少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相信世界之大,会有能够容纳你我的地方。我带你去找,我们一起去吧。”
她们爱对方胜过爱自己,不仅是人对鬼,鬼也会对人怀有如此深沉的感情。这刷新了杏寿郎的认知,不禁令他动容。过去,他不曾想过要去了解已经异化的鬼。如今,他见证了鬼不全是满口谎言的残暴生物,能关怀人类的鬼,竟与人类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他真心实意地为这对母女祈祷,祈祷她们能得以善终。
离开长屋时,緑提醒了他一件事:“炼狱先生,如今我们要怎么跟队里解释你失联半个月的事呢?”杏寿郎还没想出办法,她就灵机一动:“啊呀!我有办法!咱们在汇报书上编一编就好了嘛!”
“造假?你怎么也变了?好的不学,净学了些有的没的。”他假装不满,实际上知道真正改变的人是自己。
“也有你一份,咱们现在是共犯了嘛!”緑一眼就识破拙劣的演技,根本不把那不悦的神色当回事。她豪爽地拍了拍他,颇有“一起上贼船啦”的幸灾乐祸感。
“你能换个好听点的词吗?”他也憋不住笑起来。听见“共犯”一词,心里微微荡漾。没错,是共犯,他的“同伙”笑靥如花。他望着她,清楚有一种比过去更紧密的无形联结在他们之间形成。
(二)
锻刀村刀匠向杏寿郎推荐的温泉,是山林中一片露天浴池。绕过曲折幽僻的灌丛后,见多识广的他也不免为眼前的美景轻轻咂舌。今日天色阴沉,守卫在温泉边的石灯笼早早亮了起来,沉默地散发着朦胧的光。在杏黄色与枫红色林叶的环抱下,天然温泉在乳白色氤氲下半遮半掩地露面,恍如精灵神怪里会嬉游的奇异秘境。池子里没有别人,唯有些许红叶随波逐流。他踩过滑溜溜的巨石块,惬意地没入能酥掉骨头的热水中。
独自享受了一会,有人来了,他先抬手朝人招呼,是背着木箱的灶门炭治郎。几乎要忘记了,他和这个少年目前只在柱合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少年对他的热情略感诧异,但很快同他熟络起来。同此前一样,他们每一次首要谈的,都是呼吸法。炭治郎迫切地想找人打听“火之神神乐”的线索,他们的对话与此前也相差无几。不过经过炭治郎提醒,杏寿郎总算对这种神秘的呼吸法上了心。听描述,虽与炎之呼吸大不相同,但总有些微妙的熟悉感。日后得专程回趟老家去查查祖辈留下的笔记才行,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他思忖。
仅是现在的水平还不够,杏寿郎寻求新的突破,所以借着保养刀的缘由来找传闻中的秘密武器。能从炭治郎这得到情报也是意外的收获,他希望自己还能更上一层楼。偶遇了造访此地的小芭内,他高兴地邀请老友明天一同去村子里的秘密武器,反正好事不该藏着掖着,应该大家一起共享。
可小芭内见不到第二天黎明的曙光。
他又一次经历了朋友的死亡。
越是追逐太阳,它就离得越远。他萌生出了陌生的倦怠——要是这条路上永远伴随着亲友的牺牲,他永远都不够强怎么办?以往每受挫败,他会拼命鼓励自己要坚强,要燃烧心灵去努力,如今相同的话语却失去了力量。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鼓舞,又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振作不起来。为什么要振作?继续看着身边的人死去,最后轮到自己吗?
他不曾想过会有一天理解了父亲的沉沦。
再往下坠落下去会怎么样?
“我有种预感,如果有一天我习惯了,只是想一想‘这是他们所求的所以没关系’,就这么让事情过去了的话,那我一定已经丧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我拒绝治愈,是不是傻透了?”
前来病房探望他的緑专注地聆听着,不随意评判也不盲目鼓励,微笑沉静悲苦,好像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泪:“炼狱先生,看来我们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傻就傻吧,哪又怎么样?持续地为他人哀悼,为什么要觉得愚蠢?又没有打扰到任何人!这是我们纪念别人的一种形式,也说不定是一种爱呢?与其迅速翻篇,我宁愿拒绝愈合伤口,直到这悲伤也化成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平静。所以我不会劝你要好起来,你自然对你的情感保有自由。”
她的话拂去了蒙在心头上厚厚的尘埃,如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慰了疲倦劳累的心神。她起身摆好椅子要离去,原本略恢复的心情陡然一沉,他慌张起来:要是就让她走了的话,下一个……说不定就是她了。
“緑!”他叫住了她。
“怎么了?”
“……你会死的。”
——不要死。
“凡人都有一死。”
他对她豁达的回答大感意外,从不觉得她是看淡生死的人。为什么这么回答?他喉咙发涩地问道:“……对你来说,这样好吗?你的家……”
——难道你不眷恋或遗憾吗?
“炼狱先生,我也不想习惯失去。最让我难以忍受的事情,是大家陆续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真挚得叫人难以拒绝。他无言以对,除了说路上小心——这绝不是普通的结束语。
“嗯,你也多保重。不过炼狱先生,”緑把手搭在门把手上,侧过身对他说,“我不会随便去送死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鬼杀队,不会离开……你。”
谁都不能保证这一点。他凝视她关上的房门,手徒劳地紧紧攥住了被单,深感无力。
在即将飘离日常的时候,緑往他手心塞了一只烤红薯,收回飞远的风筝那样把他拉了回来。她说父亲会参加聚餐:“炼狱先生,因为令尊在乎你,所以他愿意来。”
——那个人真的在乎我吗?
杏寿郎根本不能确定。不去相信就不会太失望,但她都那么说了,他决定再相信一次。他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等到见面,父亲会说什么吗?会是什么表情?他最近,还是常喝酒吗?
那天蝶屋的聚餐来了太多人,人们在道场铺开了好几张长桌,摆满了繁多的菜肴。一口口铁锅喜气洋洋地烹煮寿喜烧。緑和其他人忙前忙后,坐在热情的甘露寺一家之中被团团围住。父亲虽真的和弟弟来了,还穿得很正式,却不怎么吭声,总在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板着脸闷头扒饭。隐中的老前辈客套地过来寒暄,父亲勉强应付,貌似不大乐意待在其乐融融的场合。尴尬促使杏寿郎想要缓和气氛,他盛了一碗汤端给父亲:“父亲大人,喝点热汤吧。我有舀豆腐在里面。”
他垂着眼睛接受了汤,一口气喝了,下垂的嘴角像是在生气。正巧有人过来同杏寿郎说话,喝完了汤的父亲放下木碗,安静地离开了叽叽喳喳的道场。等他察觉到时,连忙追出去四处找,在蝶屋的后院里看见父亲抱着胳膊立在濡缘下沉思。
“父亲。”他主动上前,顿了几秒,“……谢谢您能来,我很高兴。您的身体还好吗?”
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一样生硬:“……好得很。”
“是吗,太好了。”说完就找不到话题了,杏寿郎不想谈伊黑,也不想谈任务。父子二人沉默地并肩而立,风都感到局促,故意在灌丛里制造窸窣声响,好不至于那么寂静。
“杏寿郎。”父亲呼唤名字,听起来下定了某种决心。
“是。”他后知后觉,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叫他名字了。之前都是忽略不叫,直接是“你”、“喂”之类的。
“做得好。”父亲低沉的嗓子说出他想象不到的话。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有,一直以来,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