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的冬天湿冷,寒气钻进骨子里。江离住在大杂院里,屋子背阳,炭盆搁在脚边供暖,劣质的煤炭烧久了,让人眼酸。
院子里住着五户人家,天气放晴时,孩子们一窝蜂跑到院子里玩闹,七八有十。
低眉伏案,最后一幅扇面画落成,江离搁下笔,拿起扇子远看了一遍,又拿近看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平在案上等着墨汁风干。
窗沿边放着早就煮好的药,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虽然已经喝了很久的药,但这苦味他还是没办法彻底习惯,不自觉就皱起了眉。
院子里热闹,孩童纯真的笑声银铃般传到屋里来,冲淡了一点阴寂。
又想到一炷香后墨沈全干,他拿着这七日来画的十幅扇面去到高府,就有五两银子的报酬可以拿到手,他的心情更加明朗。
一幅扇面一两银子。七日前,高府的小厮找到他的摊位,说他家主人知道这街上有位秀才擅丹青,看过他的画,极为赞赏,于是想要他画十幅扇面,先交五两的定金,待七日后扇面画完工,拿到府上,主人瞧过了,再结剩下的五两。
秋闱落榜,他虽沮丧,但仍心怀希望,写信给师父,表明他想留在永宁,再等三年。
他想留下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有对三年后的期待,更有对自己要开始独自生活的跃跃一试。一个人,自己养活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后来的江离承认,这份未知对他的吸引力,胜过于三年之后的乡试。
转眼一年,他已然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虽然辛苦,但,自在,自由。即使他要谋生,但谋生之技,是他喜欢的,擅长的。
一炷香燃尽之时,他将十幅扇面都装好在匣子里,迎着孩童的嬉笑声出了门。
“阿离哥哥!”
“阿离哥哥你去哪儿!”
“阿离哥哥我想吃糖葫芦!”
江离全都笑着应下,“好,每个人一串。”
高府出了位举人,每日门庭若市,他站在门口等着小厮通报,不消片刻,就有人出来请他入府。
穿过前院,又绕过花园,假山流水潺潺不绝,游廊曲折,积雪化成水从房檐落下,檐玲风吹玉振,寒香袭人。那小厮带江离到了一处院子,让他等在门外,自己进去通报。
江离抬头看着攀于高墙的花,心中想着这花是什么品种?他倒从未见过。
而房内穿出阵阵笑声,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到他耳朵里。有人说,来人竟然就是那位江离?那高兄得多给些银子,多谢这位仁兄文采不凡,做了青风直送高兄上了青云。
“命里有时终须有。我也算救了他一命,不然他这样一清二白的身世到了官场上,也活不长久。这十幅扇面我可没少给他银子!”
众人哈哈大笑,没有羞耻,没有遮掩,婉转的话语将赤裸裸的事实抛在了江离面前。他赏花的目光僵住,无端想起孟伯远说过,考场中舞弊事件层出不穷,多得是银子买来的举人老爷。霎时,心如明镜。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无从得知,他只记得后来他拿着银子,走出高府的大门,这是无风也无晴的一天。
回到大杂院,他手里拿着十串糖葫芦,孩子们蜂拥而至,将糖葫芦一抢而光。有大人嗔怪他们不懂事,转头又不好意思地对江离道谢。这时有人给他一封信,说,阿离,你快看看,你家里来信了。
江离回到屋子里打开信,这才得知,师娘去世。三日前的消息,今天才递到江离手里来。
他折起信,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得眼泪流出来,笑得咳嗽不止,硬生生吐出一口血。
这就是永宁留给他的最后的一部分回忆,两年前离开时,他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而两年后,他看着山玉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地贴窗花,又向他抱怨这张窗花她又剪错了,阿裴在院子里大声喊他和山玉的名字,此时此刻他分不清这里是永宁还是汴安,一样的冬季,一样的寒冷,心境却全然不同,他想,是啊,他已过弱冠之年,那些不甘与委屈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时间如白驹过隙,未来如何发展,犹未可知,只是当下,他的心,被填塞得满满当当。
“山玉。”他轻声开口。
“嗯?”山玉转过头,脸上还带着剪错窗花的懊恼。
江离笑了,他说:“无妨,慢慢来。”
今夜岁初,人人都要熬年,汴安每天岁初都有灯会,灯火通明,热闹整夜。金乌西坠,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忽而一声鼓响,整座城池仿佛被点亮。高高的牌楼上悬挂着流光溢彩的彩灯,街道两旁灯火通明,绵延数里,灯海如织。彩楼花灯、走马灯、龙凤灯竞相争辉,火树银花不夜天。人群熙熙攘攘,衣袂飘飘,孩童嬉笑奔跑,手持花灯,兴奋异常。艺人舞龙舞狮,鼓乐喧天,烟火在空中绽放,如同星辰坠地。灯影迷离,盛世繁华。
上一次的灯会,还是三四年前了,山玉失约没能凑上热闹,这回倒是弥补了上次的遗憾。
山玉看得目不暇接,她跟阿裴还有裴母看在兴头上,荷包里的银子流出去,转眼间一人手上都提了两盏灯。江离分文未花,靠着猜灯谜也得了两盏。
“山玉,你见过盒子灯吗?”阿裴问她。
山玉摇摇头,“我第一次来灯会呢。”
阿裴狡黠一笑:“算你来着了,今晚可瞧好吧!”
正说着,不远处的街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哇!”
“走走走!”阿裴招呼山玉一声,转身拉着裴母在人群里加快脚步,山玉的心被勾起来,不由得也跟在后头亦步亦趋,江离慢了一步,就被人群隔开了,眼看着山玉她们要消失在人海里。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快走!”有人在他身边催促,接着就牵住了他的手,江离低头一看,山玉不知道什么时候重返,摩肩接踵的长街上,她一手两盏灯,一手牵起他。
她发间斜插一支琉璃流苏簪泛着幽蓝冷光。细碎的琉璃珠在银丝链上轻晃,簪尾垂坠几缕银白流苏,随步履微颤。
《节序同风录·正月》载:“又有架上盒子灯,大如车轮,火发线断,垂下各色人物飞走”。灯燃放时,悬挂于高处,从最低层开始,燃放一层,脱落一层,直至顶部。因火药点燃时,不仅能显现灯的外部轮廓,灯的内部也由火药点燃,可谓火树银花,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