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没做理会处,忽闻闹闹嚷嚷,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梢棒,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杷白棍。数内一个远远地指道:“这个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
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喝声:“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众人发一声喊,十数人一发涌上。武松哈哈一笑,喝声:“来得好!”大踏步便要上前迎战,慌得孔亮拦腰抱住,只教:“哥哥休打!休打!只看小弟薄面。”
那鹅黄袄子大汉瞧见这情形,呆了一呆。喝声:“住手!”将一群捣子喝住。原来这人是孔太公大儿子,人称毛头星孔明的,听弟弟备细说了前后缘故,大惊失色,倒头便拜。
这边叙礼,早又有个庄客回去报信,庄上听报,遣了一领软轿来接金莲,一行人不由分说,将武松簇拥至庄上来。出了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见得这一番热闹,汪汪叫着,摇了尾巴跟在后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孔太公庄上,宋江闻报,早飞步抢出来迎接。武松见了,倒头拜将下去。宋江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后,日日想念。兄弟如何走在这里!”
二人叙了别后情形。这时轿子抬到,武松叫出嫂嫂来,同宋江厮见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使出几个女眷,将金莲迎了进去,一边使人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馀的事。武松道:“同家嫂嘱咐了就来。”金莲由孔家女眷陪着,在后头用饭。武松听见里边妇女谈笑声音,钗环丁当,遂不进去,站在外头呼唤一声:“嫂嫂。”
金莲听见小叔声音,告一声罪,起身出去。帘子一掀,武松见她出来,已改换了女装,重绾了青丝,薄施脂粉。
金莲问:“叔叔寻奴出来,想是有话分付。怎的又没有半句话交待,只管看着奴作甚?”武松道:“便是来同嫂嫂嘱咐一声。”将今夜在前面陪宋江吃酒叙旧的话说了。金莲道:“你兄弟两个一向少见,定然有许多话说。酒便少吃些。”武松答应一声,向前去了。
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早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被打得不十分重,捱着疼痛,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相探,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谒见。
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去安身立命?”
武松道:“昨日已对哥哥说了。原是嫂嫂一路寻访武松,路上遇见花和尚鲁智深,护送她一路来到孟州,寻到兄弟,便邀我投二龙山宝珠寺那里入伙。”
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
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亦且我又带挈个寡嫂,不能落草,不然平白误了她前程。因此发心只是带嫂嫂投二龙山避难,耕种两亩薄田,安静过活。如今山上兄弟都安排妥当了,不好误了诸位情分。”
宋江失惊道:“田园归隐,却不是埋没兄弟这一身本事?以你的本领,上山定然便做个首领。”
武松道:“兄长劝的都是好言语。奈何寡嫂无靠。嫂嫂不嫁人时,便只在我身边过活。上不得山。”
宋江动容,赞道:“孝义双全,端的好男子!兄弟既是忧心尊嫂无靠时,愚兄可代为设法成全,寻个上好人家,兄弟属意时,做兄长的代为玉成。教尊嫂终身有托,兄弟再可放心去奔忙前程。”
武松默不作声。宋江道:“这孔府上二郎恰未娶亲。前日你同这孩儿交过手,当晓得他本事脾气,虽然性子急些,却实在是个厚道温柔男儿,堪托终身。庄上不说富甲一方,也是殷实乡绅人家,度日绰绰有余。敢问尊嫂孝服满未?”
武松道:“感谢哥哥忧念。长嫂如母,嫂嫂去留只在她一念之间,武松不能做主。如今守孝未满,更不敢劳动哥哥耽忧。”
宋江听得话硬,一怔。笑道:“如你所愿。兄弟便带了尊嫂,也可随我一同上清风寨小住数日,不在话下。”
武松道:“哥哥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随山上兄弟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何须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兄弟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相辞孔太公父子,孔明、孔亮那里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筵席送行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一套女子衣衫,交予金莲,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那里肯,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
三人整顿行李,武松重新穿了行者装扮,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同几个庄客直送了二十馀里路,辞别而去。三人在路上行去,走至瑞龙镇上,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打听清楚路程,问清西落路投二龙山去,东落路投清风山去,便在这里分别。
武松道:“我们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
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哪天入伙之后,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又向了金莲道:“尊嫂在上,往后万望管束二哥,要他少戒酒性。”金莲笑道:“奴家都记下了。哥哥言语,叔叔自然无有不听的。”
宋江道:“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得做大官。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
武松听了。酒店上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三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松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愚兄之言,少戒酒性。保重,保重!”
武松携了金莲,投西而去。入了山中,但见古木参天,四下里仍一派萧瑟冬意,道边堆积残雪。山道上行去,金莲扭头笑道:“原来这就是你宋公明哥哥。左也听说,右也听说,只是不得见面,如今见了,果然是个古道热肠好男子。”
武松道:“当年柴大官人府上,公明哥哥甚是看觑武二,教我感念终身。”
金莲道:“你公明哥哥老小怎的不见?”武松道:“他没有妻子。”
金莲诧道:“我看你公明哥哥年纪也不小了。既然无妻无子,怎的成天把封妻荫子挂在嘴边?”
武松道:“嫂嫂不晓。江湖上人皆称他‘及时雨’,只因他惯爱急公好义,替人打算。”
金莲叹道:“清河县里竟寻不出来一个他这样人。便只周小云一个,脾气仿佛同他有些近似。当日离了柴大官人府上,我本也打算前往青州寻他去的。”
武松道:“嫂嫂怎的不曾去?”
金莲道:“我到了柴大官人庄上,又听说你在孟州地面打出些名头,才猜到叔叔用意。你敢是想把我寄托在他庄子上不管了!赌气起来,只要先往孟州,去骂你一顿。”
武松道:“如今见了。嫂嫂骂罢。”
金莲嗤的一笑,道:“短不了你的。这一顿骂暂且寄下罢!教你欠着我的。往后连本带利的偿还。”
说话间上得山去,见了鲁智深。鲁智深大喜,唤出杨志,几个剪拂厮见了。原来智深回来已将前情说明。杨志听了也大喜,山腰正好有一瓴几间农舍,依山傍水,已荒废许久了,房前草深过腰,遂差了几个喽啰过去,拔除杂草,清扫房屋。杨志对武松说道:“只等兄弟回来,拣个好日子乔迁。从今以后做兄弟的时时相聚便了,岂不痛快?”
武松道:“深谢诸位哥哥厚意。”
鲁智深道:“谢甚么!今日晚了些,明日你们随我等下山去看过房屋田地,看看添置些甚么东西。只是有一件,如今你要养活大嫂时,却做不得头陀。横竖山中过活,哪个来管你金印?下山时贴两个膏药便了。谁来盯着你脸上只顾看?”
武松道:“就师兄不说时,武松也是这样打算。这一路上我扮个头陀走来,害得嫂嫂不管扮男扮女,都免不了无尽麻烦。”
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原该如此。洒家自做个鸟和尚,便晓得做和尚的诸般好处,也晓得做和尚的诸般坏处。武二郎!你做头陀时合用这两口戒刀。如今不做头陀了,这两口刀,是时候封存了它。”
当晚山上设下酒席款待不提。看官牢记话头:叔嫂二人自此在二龙山中居住。但看冬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