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道:“我嫂嫂是快性人。倒没甚坏心眼。”
鲁智深道:“她有心眼时,也不叫那姓西门的算计了去了!却是那厮不曾叫洒家碰上!”
第二日鲁智深睡至日中,起身去了。武松愈发忙碌。他伺弄庄稼,给豆子间苗,在田里一呆就是一天。金莲将旧衣撕成一条一条,助他给疯长的瓜藤和豆苗搭架,也教他给院里的葡萄搭出个架子来。
武松看了道:“还早。”
潘金莲道:“就手儿搭出来就是了!也不占用叔叔甚么功夫。”
他往往在夕照时分拢家。进了家门,将毡笠摘下递过,草鞋脱在廊下,往檐下坐地。金莲早掇过一盆水来,教他洗净手脚泥泞。武松现下是一家之主的模样了。有的时候便疏忽了,想不起来那一声“嫂嫂”。想不起来向她道谢。
金莲一如既往的勤勉。半大雏鸡给她喂的又肥了一圈,拍打双翅,成日价跟了她四下走动。狐狸在某个夜晚拖了一只去。武松能打老虎,却拿偷鸡的狐狸没有什么办法,他加固了笼子,每晚将鸡笼迁入廊下,起夜的时候,听见走廊里翅膀振动的声音。他不知道它们在睡梦当中梦见一些什么。
下雨的时候,狐狸不来。狐狸不来,野猪却不请自来,拱了山坡下一片庄稼,半大萝卜皆给那畜生刨出,散落一地,吃金莲念叨了一天。武松想起一句话,顺口说了出来,他道:“总要留一些给天地。”
他不记得这话是谁告诉他的了。但是听起来像是武大会说出来的话。初夏的细雨中,他用肩膀顶起倒伏的木桩,抡动锄头,将松动的篱笆一根根砸进泥地里,修好被野猪拱坏的围栏。
这样的日子里,他总在不停地修理、支撑,像金莲总在不停地缝补、维系。夏夜愈短,转眼即天明,鸟唱空山,话本在这样短促的夜里断断续续地读下去,他听见王府里一场大火,火光照得如同白日,教那女儿趁机逃出,和那个碾玉的男人做了夫妻。痴心的是她。
地里能容他走开的时节,武松上山邀了鲁智深,二人带了酒肉刀枪,往山中去。他们在山林里走,夜伏昼行,行走的时候不怎么交谈,倾听周围狐兔虫蛇纷纷走避。它们不畏惧武松双颊的金印,却嗅得出他身上猎手的耐性和杀意。
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扛回一头野猪,教喽啰们抬回剥制烧熟,山上吃了整整一夜的酒,大醉而归。回家时武松发现,他不在的日子里,那株葡萄抽出枝须,攀上了他搭成的架子。
过了大暑时节,田地里便不再放他走了。葡萄伸出纤细的藤蔓缠住他。一切有了结果和分晓,日子被接连不断的杏子、瓜豆和萝卜分割、衡量。武松晒得黑了,也消瘦了。大忙的时候,他索性在田埂上倒头睡去,土地的余温包裹住他,是温柔怀抱,是他不曾拥有过的母亲和长姐,被夜气结成露水,凝在发梢,再在清晨里被一双纤手拂落。
武松醒了,却仍作睡着。听见金莲搁下瓦罐,伸手望他肩胛上一摸,自己诧道:“穿这些衣服不冷?”将一件上盖布衫儿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武松遂坐起身来,叫声“嫂嫂”,扯过布衫儿套上,弯腰去拾落在田坎下,被夜露濡湿的毡笠。金莲递上一瓦罐粥汤,道:“叔叔寒冷。”武松双手接过,道:“感谢嫂嫂忧念。”
八月初六,便是武大忌日。再过得几日,到得中秋,劳作暂歇。山上大宴,武松喝到有七八分酒,起身告罪辞去。杨志哪里肯放,拦门拿大杯来劝,定要留宿。武松道:“感念哥哥盛情。便是地里离不开人。”
回到家中,武松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下巾帻,拿条梢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有三更时分,群山沉默,天心一轮圆月,光耀九州,也照着他们的庭院田野。淡白月光地里,一个影子肩头披件袄儿,葡萄架底下铺张席子,手拈蒲扇,斜倚枕上,仰头观看月亮。葡萄还不成气候,月亮却是一年中最亮的月亮。
武松走回,叫声“嫂嫂”,盘腿往廊下坐了。金莲答应一声,道:“还不睡?”武松道:“酒食吃多了些,未必便睡。”
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月光下金莲已卸去了脂粉,比白昼时稚气许多,她在吃一只石榴,将石榴籽儿一粒粒的吐在地下,道:“山上前日里接到叔叔一封信。”将一封书信交过。武松拆开,清辉下看时,原来是宋江来信。金莲问:“信上说些甚么?”
武松看了道:“公明哥哥如今上了梁山。山上坐了第二把交椅。写信来说,思念武二。邀你我前往一聚。”金莲道:“恁的,就去。”武松道:“哥哥盛情不好推却。只是待年下罢,现在却哪里走得开。”
金莲嗤的一笑,道:“吃这两亩地捆绑住了你手脚!摆布不开。”
秋分前后,他们一同将两亩冬小麦播种下去。过了秋分,夜晚渐长。这又给了他们时间,见缝插针,把未讲完的故事讲下去。书中郡王性如烈火,听报府中养娘同人私奔,回身壁上取下两口刀来,一口唤作“小青”,一口唤作“大青”。
听到这里,武松便想起昨日一把镰刀丢在地里未收,晚上恐着了露水,起身去取。他穿过院落,向秋日沉默丰饶的田野走去,一树红柿在秋夜里光华灼灼,是满树沉默的灯笼,屋内一点温暖灯光,在身后照着他的路。
他没有来得及听见这两口刀出鞘后的去向。虽然不是熟练的读者,大致也能够想见,书中的刀,出了鞘是要见血的。
冬天带来雪,也带来休憩和长夜。大雪封山,不便走动,就连山上英雄事务也清闲下来。鲁智深冒了大雪,下山来讨一口酒吃,作长夜之谈。
武松道:“最近野猪不来。”鲁智深道:“一物降一物。听人说了,近来山间有虎出没。”武松道:“却不曾察觉动静。”
小麦在雪下沉睡。饥饿的狐狸在雪地里踏出梅花般的足印。雪中不见老虎踪迹。宋江的邀请被暂时搁置下来,他们忙于储存冬菜,修缮房屋,用稻草裹扎葡萄藤,好教它能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这样的长夜里,潘金莲弹拨琵琶一样拨动算盘珠子,计算账目出入,同小叔商讨下一年的计划,翻开那个话本,因为所有的故事总是要有一个收稍。剩下的书页已经不多,是一枝离弦的箭,雪中鹭鸶,飞往它既定的结局。
窗外夜雪无声。冬夜里的炭盆是一盆烈酒浸过的杨梅,潘金莲纤手剔亮灯火,将故事徐徐的讲下去。武松取箸拨火,低了头,并不十分关切地听着。他未去听他怎么样,她又怎么样,但是从她的声音里,他听见夫妻重逢,也听见悲欣交集。讲到最后,金莲忽而一声轻轻的惊呼,花容失色,像被火炭烫了一下,将书往旁丢开。书页带起一阵风,将烛火带得晃动起来。
武松将书捡起来。借了灯火,就着书叶上文字读下去时,毕竟那个女儿早死了,吃郡王打杀,埋在后花园里。恩爱到头的人原来是鬼魂。
他道:“嫂嫂休怕。这都是说书人编造的,当不得真。”
金莲惊魂未定。道:“是编的倒也罢了。既是编的,怎生写他的人这样悭吝,也不肯给个皆大欢喜的收稍?难道这般写少费他些儿墨水怎的?横竖又不是他家的养娘。”坐起身来,拢一拢鬓发,将灯火重新剔亮。
武松道:“不这般写时,书也不好卖了。”
进入腊月,养大的鸡都杀了。最先遭殃的是那只芦花鸡。金莲烧锅白汤,磨快了刀,鸡们都不曾料见,见她伸手来捉,只以为寻常喂食理毛,杀的时候,纷纷恐慌起来,弹压不住。金莲同它搏斗,气急了,骂声:“好畜生!”
芦花鸡突如其来地挣脱了她手,咯咯叫着,雪地里跌跌绊绊,飞撞出去,颈间伤口鲜血淋漓,洒了一院,唬得金莲软了手脚,厨刀脱手,雪地里一交跌坐。武松闻声赶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于是剩下的鸡都是他杀的。厨刀不甚趁手,但是这不成其为问题,他就是一把最锋锐的刀。肐查一刀,割开喉管,一手拧了脖颈,一手攥住双足,将挣扎的鸡身倒扣拧转,放出烫热血液,一线笔直倾入碗中,不曾浪费一滴。即便这种时候,他也已经不再轻易地想起从前的那些事情了。
那晚,雪下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武松于枕上惊醒,睁眼望向房梁。他听见屋后林中有个什么暌违久别的活物踏雪而来,步伐轻捷稳健。雪落无声,枯枝在光滑的金棕皮毛上折断,发出几不可闻的碎裂轻响。
他翻了一个身,裹在被中,重新沉沉睡去。
清晨时分,院中便只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覆盖了前夜所有的痕迹。便是真有过一头半尾过路的老虎,爪印也被雪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