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九年前,蒲忻澜十一岁,那时候他还不叫蒲忻澜,他家住永安镇蒲家村,桩子上的人都姓蒲,所以他姓蒲,单名一个素字,爹娘说贱命好养活,但又不能给娃叫的太难听,因此朴素朴素,就有了蒲素。
深秋的一天清晨里,小少年蒲素跟爹娘置气,跑出了家门偷偷哭鼻子,他一口气跑到了集市上,找了一个角落的门户,躺到了人家门前的台阶上。
他望着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忽然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腿,他坐起来看过去,发现碰他的是一个穿着破旧的红色夹袄、灰头土脸的小女娃,看样子有六七岁,至多不超过八岁。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女娃,然后小女娃递给了他两片叶子。
他接过了叶子,看了小女娃一眼,既而又躺倒下去,把两片叶子盖在了哭得发红的眼睛上。
小女娃安静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一刻钟后,蒲素重新坐了起来,眼泪一抹,容光焕发。
“小妹妹,谢谢你的叶子。”蒲素对小女娃道。
小女娃只是抬头看着他,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并不说话。
“小妹妹,你怎么脏兮兮的,你家里人呢?”蒲素看着小女娃一身破旧的衣服,有些奇怪地问道。
小女娃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既而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小妹妹……”
“啊?”蒲素更奇怪了,他指了指“小女娃”头上的双丫髻道,“那你干嘛梳女孩子的头发,还穿女孩子的衣服?”
“小女娃”低头看着自己破旧的衣服,说:“因为女孩卖的钱多,爹娘就让我扮成女孩。”
“什么?!”蒲素大惊失色道,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那你怎么在这?”
“小女娃”见蒲素这副慌张的模样,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偷偷跑出来的。”
听了这句话蒲素更谨慎了,他道:“没人追你吧?”
“小女娃”说:“不知道,我已经跑出来很远啦。”
蒲素瞬间心疼起了“小女娃”,他摸摸“小女娃”的头道:“你是在找回家的路吗?”
“小女娃”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蒲素摸自己头顶的那只手,顿了顿才说:“爹爹说我走出喻家的门,我就不是喻家的人啦,爹爹娘亲已经不要我啦。”
闻言,蒲素眉头一皱,气呼呼地抱起双臂道:“太坏了,怎么会有这么坏的爹娘。”
“小女娃”歪头看着他,神情有些茫然,像是不理解蒲素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
“我的爹娘就很好,”蒲素扬着下巴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小女娃”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爹天天说要给我生一个妹妹,我才不要他生的,我自己捡的也很好。”说到这里蒲素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就跟我回家,然后你当我妹妹。”
“小女娃”失落地道:“可是我不是妹妹。”
“那有什么要紧,”蒲素毫不在意地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看着就欢喜,我爹娘肯定也会喜欢的。”
蒲素“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对“小女娃”伸出一只手,道:“走吧,哥哥带你吃大饼去。”
“小女娃”看着伸到眼前的那一只手,有些胆怯,半抬不抬的不敢放上去,于是蒲素就弯下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年年……”
“喻……年年?”
“只有一个年……”
“我叫蒲素,你可以叫我哥哥,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叫我阿素。”
“阿素哥哥。”
“唔……也行。”
*
“齐娘子,我要一个肉馅儿的烧饼,要最大的这个。”蒲素将四个铜板放到了小摊的台子上。
“好嘞,最大的烧饼。”卖烧饼的齐娘子麻利地包好烧饼递给了蒲素,“阿素又一个人跑出来玩呀?”
蒲素接过了烧饼,道:“是啊,谢谢齐娘子!”
“不用客气。”卖烧饼的娘子笑着道,“不过呀阿素,近来哪哪都不是很太平,出门要和爹娘一起,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瞎跑,啊。”
蒲素拿着烧饼已经跑远了:“知道啦!”
“给你,快吃吧。”蒲素拉着喻年重新坐在了台阶上,将烧饼塞到了他的手里。
喻年抱着烧饼咽了咽口水,却没有立即打开,他忐忑地看着蒲素,说:“都给我吃吗?”
“对呀,”蒲素帮他把烧饼外面的油纸剥开来,又见他神色有几分不安,便低下头咬了一口烧饼,含糊不清地道,“那我咬一口,嗯,真香啊,快吃快吃。”
喻年怔愣了片刻,而后大口大口地啃起了烧饼,他已经好些天没有吃上一口像样的饭了,吃着吃着他就哭了起来,哭也不敢耽搁啃饼,他就一边啃一边哭,把旁边的蒲素哭得手足无措。
“哎哎,你别哭,哭什么呀,”蒲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拿手当扇子,飞快地用手掌扇着喻年的眼泪,“你是在洗脸吗?要不我也给你摘两片叶子?”
“不哭了好不好?要不然你小声点哭,都有人看过来了,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的。”蒲素小声地提议道。
喻年听话地放低了声音,但还是一抽一抽地哭着啃饼。
“好吧,”蒲素毫不嫌弃地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花猫一样的脸蛋,“其实哭也没关系,我也经常哭,我爹一揍我,我就哭,然后我娘就叫我赶紧跑。”
喻年抬起黑亮的眼眸,一边哭一边偷偷地瞥着蒲素。
“你吃完我们就回家。”蒲素先拍了拍喻年头上的双丫髻,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以后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
喻年没有说话,但加快了啃饼的速度。
吃完了饼,蒲素牵着喻年来到了河边,把他被眼泪糊的不成样子的脸蛋洗干净了。
蒲素端详着喻年的脸蛋道:“你真的不是女孩吗?你……”
蒲素话还没说完,喻年直接解开裤子给他看,他瞬间哑口无言。
“爷们儿,我信了。”蒲素赶忙帮喻年系上裤子,忍不住道,“虽然你是男孩,但也不能这么不怕羞,以后不准随便当别人的面脱裤子知道没?”
“知道了,阿素哥哥。”喻年乖巧地应道。
“走吧,回家。”
蒲素带着喻年走过村落间的阡陌,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村子格外的寂静,但蒲素并没有在意这点微妙的不同寻常,他拉着喻年来到一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前,让喻年等在一旁,自己上前拍了拍门板,大声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声,蒲素又拍了几下门道:“爹!娘!我回来了!开门呀!”
“奇怪了,不在家吗?”蒲素尝试着推开门,不曾想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爹娘,我回……”
蒲素刚抬起脚便停下了脚步,傻傻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象——翻倒的桌椅,撒了一地的杂物,破碎的瓦缸陶片,以及两个躺在血泊中没了声息的人。
“爹……娘……”
蒲素呆楞了好半晌,才挪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到血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哆嗦着双手去探两人的鼻息,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
喻年扶着门框站在门边,看着跪在院落间的不住颤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阿素哥哥……”
“抱歉,我也没有家了……”
“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