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忻澜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很像宫殿的屋子里,所在之地因屋深梁高而显得有些空旷,身下躺着的床榻更是大的没边,好在他并没有躺在正中间,只是躺在靠近床沿的地方。
室内光线昏昏沉沉的,远处雕花格窗透着朦胧的光,但也并不明亮,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蒲忻澜扶着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颈侧,只摸到一圈纱布,再看向自己的右手,也已经换上了崭新的纱布。
一道魔刀划出来的伤口,一道戒鞭灼出来的伤口,都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蒲忻澜恍惚了片刻,待思绪渐渐回笼,他不用问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魔界。
他瞬间有一种自己和魔气被炖在一个锅里的感觉。
“要命。”蒲忻澜用力搓了搓脸,心里感到一阵荒唐。
他下了床,站到地上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深黑色的绸缎睡袍,缎面上还刺着暗绣,要多奢华就有多奢华,他这辈子没穿过材质绣工这么好的衣服,他已经不想深究是谁给他换的了,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不给他床前摆双鞋?
算了,他也不想在意。
他光着脚走在冰凉的水曲柳木地面上,寻着光影向殿门的方向走去,就在还差几步的距离时,他方抬起的左脚踝骤然传来一阵拉扯感,他皱着眉不得不停下脚步,撩起衣袍一看,脚踝处赫然扣着一道铁链,而铁链的另一端连在床榻处,他不敢置信地倒退一步,铁索便瞬间消失不见了。
蒲忻澜呆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想不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又上前一步让铁链重新显现出来,随后抬掌向下一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信邪地又出了几掌,依然平静无波。
法力呢?
蒲忻澜垂下手,已经不想生气了,他绕着内殿走了一圈,在一室陈设中逡巡,目光落在了博古架上一块漆黑的石头摆件上,他二话不说将石头从底托上拿了下来,既而走到铁链可以显现的位置,蹲下身来对着铁链就是一顿猛砸。
石头和铁链在剧烈撞击下迸出了耀眼的火花,但无论蒲忻澜怎么用力,铁链就是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损坏的迹象。
“师伯!”
金石碰撞声中忽然插进一声呼唤,下一刻蒲忻澜就感到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一只力道强劲的手臂拦腰拎了起来。
石头“咚”的一声砸落在地,平滑的水曲柳木地板刹时龟裂开了几道纹路。
“祖宗,你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吗你就砸?”身后传来关烨痛心疾首的声音。
岑子宴一脚将石头踢到了关烨的面前,乜了他一眼道:“拿着你的破石头滚。”
关烨手指一勾将石头勾进了掌心,识趣地转身离开,懒懒地道:“遵命,尊上。”
与此同时蒲忻澜掰开岑子宴箍在他腰上的手臂,后退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岑子宴的目光落在了蒲忻澜光着的双脚上,他无视蒲忻澜隐隐的敌意,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地上凉。”
蒲忻澜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躲也没躲开,就这么被岑子宴捞进了怀里,他十分不适地挣扎起来:“你知道凉不给我双鞋?怎么你魔界资材这么匮乏吗?”
岑子宴抱着蒲忻澜三两步走到了床边,把人放到了床沿坐好,他弯下腰伸手握住了蒲忻澜的一只脚,道:“没鞋你都乱跑,有鞋还不知道你要去哪。”
蒲忻澜一个激灵,猛地往后一缩一脚蹬在了岑子宴的胸膛上,斥道:“放肆!”
岑子宴笑了一下,向前一倾身,蒲忻澜猝不及防被顶了一下,直接重心不稳倒在了床上,岑子宴便顺势一条腿跪到了床沿上,双手撑在了他的两侧。
“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
岑子宴垂眼看着蒲忻澜,抬手碰了一下他的唇,那里有一道暗伤:“什么时候伤的?”
蒲忻澜一把打开他的手,连呸两声,愠怒道:“你有病啊!摸了我脚又摸我嘴,恶不恶心!”
岑子宴愣了一瞬,搓了搓指尖,有些尴尬地道:“不是一只手……”
蒲忻澜趁他愣神之际,一个翻身从他的禁锢中滚了出去,他跳下床几步跑到了窗边,警惕地看着岑子宴。
岑子宴的眼神有点受伤:“师伯不用这般躲着我吧?”
蒲忻澜撩起衣袍,抬起自己的左脚,质问道:“你锁着我是什么意思?还封了我的法力?你是要欺师灭祖吗?”
岑子宴站直了身体,道:“我是怕你跑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抱歉。”
他虽说着“抱歉”,表情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他转头看向殿外声音冰冷地道:“送双鞋子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捧了双鞋子进了内殿,送到了岑子宴的手上,紧接着快步退了出去,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岑子宴拿着鞋子走到了蒲忻澜的面前,他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跟前,蒲忻澜根本来不及反应。
“师伯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岑子宴抬手推开了蒲忻澜身后的窗扇,随后不由分说地环住他的腰身,把他抱坐在了窗框上。
蒲忻澜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举动,可他刚刚有所动作,岑子宴就欺身把他压在了他的身体和窗框之间,他竭力向后仰身,几乎要翻出窗去,但如若是这样也就好了,然而他的双腿被岑子宴紧紧地压制着,以至于他有点动弹不得。
“别动。”
岑子宴声音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没什么情绪起伏,可听着却带了些许警告的意味,他半蹲而下,又一次握住了蒲忻澜的脚。
蒲忻澜真想一脚踹在他脸上,但奈何他坐着一根细细的窗框,硌屁股不说,还稳不住身形,根本使不上力。
“师伯,你的脚真凉。”
蒲忻澜一阵头皮发麻,他想抽回脚,却被岑子宴紧紧攥着。
“你够了,放开。”蒲忻澜咬着牙道。
“师伯别生气,我这就放开。”岑子宴抬起头对他温和一笑,而后拿起鞋小心地为他穿在了脚上。
他的动作很温柔,完全看不出来是在强迫人的。
蒲忻澜紧蹙着眉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忍着被触碰的不适道:“我真的搞不懂,我长得不好看,修为也不高,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让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弄到这地方来?”
岑子宴为蒲忻澜穿好了鞋,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他,缓缓开口道:“我以前没有情根,不懂什么是情爱,后来依附在这具凡人躯体上,与其灵魂相融合,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人之七情六欲,我都能感受得到,情、欲二字,我只肖想过你。”
蒲忻澜感觉自己没听明白,他又问:“理由呢?”
岑子宴道:“喜欢就是喜欢,一定要有什么理由吗?”
“那我告诉你,你这种纯粹就是一时之新鲜,你不懂,所以你好奇,刚好在你好奇的年纪我救了你,你便自以为那就是所谓的情爱,”蒲忻澜一针见血地道,“那天不管在破庙里的是谁,都会护着你,同样的,在我身后的无论是谁,我都会相护,我们谁都不是谁的特例,你懂吗?”
“师伯,你这话说的未免太刻薄了些,”岑子宴神色略有不豫,看人的眼神也带了些凉意,“这世间的情爱就是这么毫无道理,感情一事向来说不清楚的。如若不是人为制造的巧合,那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牵起我的那一刻起,你就走到我的心里去了,于我而言,你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我特别?”蒲忻澜觉得有些可笑,“你查了我那么多事,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脾性很好吗,可是我睚眦必报,我当了那么多年仙修,但我没那么强的普世之心,我修仙修道只是为了报仇,你早四百年遇到我,我根本就不会管你,我是什么好人吗,我不是,我也不是个恶人,我就是个随便什么人,我什么都无所谓,我也什么都不在乎。”
一口气倒了这么多话出来,蒲忻澜忽然发现自己痛快了许多,他要笑不笑地勾了一下唇角,道:“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岑子宴知道蒲忻澜说的是气话,他握住蒲忻澜的手道:“所以我说了,仙山不适合你,师伯,那个地方只会让你痛苦,明明是你舍命救了他们,他们却从不感恩你,反而认为是你拖累了师尊,师尊或许是真心对你好,可是他做的那些事都不是你想要的,对吗?”
蒲忻澜沉默下来,他半垂着眼帘,唇角微微下撇,看起来很不高兴,好半晌他才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岑子宴见他松了口,连忙道:“师伯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蒲忻澜极轻地摇了一下头,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看到了一条蜿蜒不尽的长廊,长廊外不见任何景物,只能看见一片空旷荒芜的天空,眺目远望,才能看到地面上密密麻麻闪烁着暗红光芒的屋宇一直绵延至漆黑锋利的群山之间,远方的天空就那么沉沉地压在群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