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待诗歌与诗人的态度,似乎与我所见之人都不一样。”杜甫静静地凝视着文也好。嘴里说着“似乎”,他对这个发现的信度倒是十拿九稳。
文也好不闪不避,视线大大方方地迎上了杜甫,“是啊,我从小便觉得我对诗歌的态度很独特。你也见到来,不仅仅局限于对诗歌的解读这种细节方面。”
“在更大的方面,或者说认知上,我好像一直觉得,只要知道诗歌在那里就够了。”
“只要知道诗歌在那里就够了。”
这话说得古怪又新颖,杜甫忍不住跟着重复了一遍。
“没错,只要知道高兴的时候可以吟一句「幸甚至哉」,不高兴的时候叹一句「长太息以掩泣兮」,下雨的时候赞一句「好雨知时节」,这不就够了吗?”为了让他能更好地领会自己的意思,文也好特意选择了有唐之前的诗句为例。
“哪怕时过境迁,只要诗歌在那里,便有一份认同与传承在那里。想到的时候,它们自然会从我的脑海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你说其他的还重要吗?”说到这里,文也好伸了一个懒腰。
“不过,你若非要叫我想一个问题的话……”文也好转了转眼睛,狡黠一笑,“我们可以互相关注一下吗?”
“互相关注?”杜甫划开光幕。先前他便在新手指引的教导下,熟悉了百代成诗的页面和操作。这会儿听她提议,便欣然应允。
“若我猜的不错,这会儿点进【附近的人】,你与我的操作界面应当都会有变化了。”文也好从书房拿出电脑,匆匆赶到杜甫身边坐下。
果不其然,这次再打开【附近的人】,光秃秃的页面里出现了一个新用户。
“杜家凤凰儿?”文也好认出杜甫的用户名,一边念,一边朝着他笑。
“很好笑么?”
她总算发现,平时看着淡然温和,甚至还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杜甫,仍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稚气与有趣。便如此刻,自己取的名字被旁人拿来说嘴,便生了点气性。面上还要装着高冷,嘴硬地反问一句,实则耳根都泛着红。
“好笑的。”文也好诚实地点了点头,“但骄傲又张扬的小凤凰之名,倒很适合你。”
这种中二时期做出的中二事,再被别人抓包后的不好意思,果然是古今通用啊。
凤凰儿,认真说起来,这甚至都不算一个正经小名。
不过是他七岁那年,人生头一回做诗,又拿凤凰来颂,这才惹得家人纷纷打趣,竟便就此拿“凤凰儿”之名胡乱叫着。
杜甫轻哼一声,很快将“也好也好”加入了关注名单。
笑归笑,文也好可没忘记正事。在两人互关成功之后,她将电脑收回书房,不急着洗碗,而是将杜甫领到了被防尘布遮盖的储物柜前。
文也好扯下布罩,将储物柜的庐山真面目显现在杜甫眼前,“喏,书房的这个柜子里,装的便都是我收到的打赏啦。”她边说边展示着。
簪着春幡的发钗、金叶子、无骨花灯……杜甫一一扫过去,却在看清最后一物时,嘴角难得抽搐了一下,“你还有收集流萤残骸的癖好么?”
“什么叫癖好?”文也好对他的不解风情很是不满,一面打开柜门,从中取出无骨花灯,还不忘一面据理力争,“李白送来的时候倒好端端的,可惜它们寿命不长,即便我用心养着,没几日还是蔫了。”
“李白?”杜甫理了理袖摆,这是他第二回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也有百代成诗么?”
不愧是名门之子,单从一句话中,便迅速抓住最紧要的关键信息。
文也好暗暗赞叹,“是啊,同一个时空,同样会出现多位百代成诗的用户。往后,你要留心了。”
无骨花灯已经亮起,她将书房的照明灯一关,把花灯提到墙壁面前。面前投下的阴影,赫然是一朵杜若的形状。
“这般机巧,恐怕还真是我杜氏所有之物。”杜甫凝神一瞧,很快做出了判断。
见杜甫已经看清,文也好又打开灯光,将花灯放回原位。
“这无骨花灯是个宝贝,从前家里侥幸得了大明宫赏赐,也才堪堪一盏。”杜甫揣测着,“我幼时似曾听家中老仆提起,从前阿翁在时,最爱与苏公打赌,若是一时脾性上来,拿些文玩典籍为赌注也不是没有可能。”
解释了无骨花灯的来源,杜甫又正了神色,严肃地提醒她,“寻常的物件还自罢了,若遇上稀罕物件,你便要格外当心些,莫叫他人看了去,生了旁的心思。”
不意自己会被一个在年纪上小了六七岁的弟弟叮嘱,文也好格外新鲜,盯着杜甫直看,瞧那年纪不大的少年板着脸提醒自己,倒把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连咳两声。
“我心里有数。”文也好收回目光,不再逗他,笑道:“这些东西我一不会拿去人前炫耀,二不会随意乱动,平日里还有防尘布挡着,你不必担心。”
“那便好。”杜甫颔首,“我也是想到了,才平白多操点心,提醒你而已。”
文也好看了眼手机,“时候不早了,我待会儿得去剪视频,恐怕照顾不到你。”她领着杜甫到了客房,“家里难得有人来,东西我收拾到衣柜里了,都是干净的,你挑一套自己喜欢的垫上。”
“我自己会收拾。”对上这狐疑的目光,杜甫瞬间明白了她的疑虑,忙忙抢在文也好前头发了话。
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领着杜甫进了浴室,简单地教会他如何使用现代设施。同他一样,文也好自然对杜甫的疑虑心领神会,连忙解释道:“主卧与客房的浴室是各自分开的,我不用这个。”
见文也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杜甫默默吞回来不及说的话,听她接着道:
“这几天你一直在外头流浪,都没睡个囫囵觉,今晚便安心住下。等明天我买两身衣服回来,再领你出去转转。那几个有名的景点都得去看看,还有好吃的也不能少……”文也好絮絮叨叨地盘算起来,势必要让杜甫在现代社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个……”
文也好半只脚都迈了出去,正要带上客房的门,忽地听见杜甫开口唤她。她不明所以,循声望去,却见杜甫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往门口投过来。
“怎么了?”文也好手下一松,门便“吱呀——”一声,又慢慢退了回去。
考虑到古代没有后世这些明亮到刺眼的灯光,文也好只为他留了两盏夜灯。光落在杜甫身上,隐晦地将人一分为二。于是,她便瞧见对方一半笼在灯下,一半隐于黑暗。
一点橘色的光亮打在少年锋利眉睫上,带出一片暗流涌动的金黄,却在触及到挺拔鼻梁时戛然而止,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被拉入无边夜色。
稍稍等了片刻,杜甫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动了动,似是想要同她说话,又好似是在单纯地吞咽口水。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文也好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想要冲过去,轻轻拍一拍他脑袋的念头。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
“那……晚安?”
文也好试探性地开口询问,而杜甫也放佛回过神来,冲她微微颔首,“好梦。”
……
一夜好眠。
或许是家中住了位客人的缘故,何况这位客人还非比寻常,第二天天一亮,不必闹钟提醒,文也好早早地就醒了。
她没有忘记今天的安排,便趁着天色尚早,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依照计划,先去买几件适合初高中生的衣服,再顺路带点早餐回来。
满意地看着沙发上的大包小包,文也好瞧了瞧时间,见时候不早了,便转到客房门前,抬手就是“咚咚咚”三声。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贵族子弟只会更加严格奉行。可杜甫到底还是小孩儿么,难得有空睡个回笼觉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想着,文也好忍俊不禁,又敲了三声。
怕不是昨天淋了点雨,睡熟了?见屋里仍无动静,文也好扬了点声,“我进来喽?”她略微等了等,手下用力一拧,推门而入——
没有人。
不过十几二十平的屋子,一眼就能瞧个分明,床铺倒是铺得整齐,就像压根儿没人睡过似的。她对杜甫如此自律的生活态度肃然起敬,又走到洗手间门前,“你在里头吗?”
无人回应。
糟糕,该不会是他起床后见不到人,自己找出去了吧?他认得路吗?知道该怎么找回来吗?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掠过,文也好心急如焚,转身差点撞上桌角。
虽没有直直撞上,可毕竟还是擦到了手背,她疼得龇牙咧嘴,顺手抽了几张纸按着伤口,便看到了一件并不属于这间客房的东西。
文也好捡起不知何时落在书桌上的小纸条。
对于古人而言,黑色中性笔还是有些用不习惯。即便如此,写下的八个大字仍是潇洒遒劲,笔力刚健。可以相见,若换做惯常使用的毛笔,又该是何等游云惊龙。
“聚散有时,他日再会。”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声,声音倒还如常,双唇却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栗起来。又见那字条之下,还有其他东西,定睛一瞧:
一支玉簪,正静静躺在绣着竹枝的锦帕上。
文也好没有伸手去拿,而是将纸条放回桌上,径直走出房间,伸手推开客厅的窗户。
昨日大雨如注,一夜过来,却给面子地放了晴。楼下的樱花被雨水打去了不少,梨花与桃花这些还算顽强,正开得热闹。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那是独属于雨后的湿润与芬芳。
文也好回头看了眼大包小包的衣服时,再抬头看看天,轻轻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今天可真是个出门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