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速不疾不徐,说得清晰有力,仿佛只用眼睛一扫,便能将账目盘得一清二楚。
那汉子被她这话镇住,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强撑道:“陆娘子,您这可就冤枉人了!这一袋袋装得好好的,哪能凭眼睛就看出少了?”
陆天巧轻哼一声,转头对店内的小二道:“去,拿称来。”
小二见状,立刻应声跑进铺子,不多时,扛着一杆大秤出来。
陆天巧当即让人随机取几袋上秤,一称之下,果然少了二斤有余,再多称几袋,每袋皆是如此。
关宁看着这一幕,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她原本以为陆天巧只是经验丰富,未曾想她不仅判断准确,连少的斤数都能精准估算——这份眼力,当真非同一般!
称重的结果出来,那汉子登时讪讪地笑了,干巴巴道:“这……怕是路上颠簸,撒了些……”
陆天巧冷冷地看他一眼,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凌厉:“路上颠簸?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她语气一顿,又缓缓道:“京城的商户都知道,我陆天巧有个绰号,叫‘尺子眼’。我看过的账,算过的数,从不会有错。”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质疑的底气。
那汉子彻底没了话说,连忙拱手:“陆娘子,是我家人装货时疏忽了,下回定不会再出这种错。”
陆天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下次若还是如此,以后你家花肥,我一袋也不会再收。”
汉子连连点头,陪着笑脸,匆匆吩咐人去补足少的斤两。
站在铺中的关宁,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切。
她原本只想买几株牡丹,不曾想见识了一场“斗秤”的好戏。
她不是没见过精明的账房,可像陆天巧这般,单凭一眼就能精准估算斤两,且言辞强硬、不卑不亢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更何况,她虽身为账房,却丝毫不显小家子气,举止沉稳,行事果决,气度非凡,哪怕面对市井泼皮,也能不动声色地占据上风。
关宁看着陆天巧的背影,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欣赏。
待陆天巧处理完外头的事,再回到铺中时,一抬头,见关宁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关宁轻笑一声:“如今见了陆娘子,方知这世上还有如此能人!”
陆天巧被她夸得一愣,旋即笑着摆手:“哪里的话,不过是混口饭吃,总得把本事练出来。”
她又想起正事,连忙道:“方才的牡丹,大人可看中哪几株?”
关宁随手一指:“昭华,还有那几盆盛唐,以及那几株也一起包了。”
这都是刚刚她介绍给关宁的牡丹,陆天巧有些惊讶:“大人这些都要吗?”
“你的眼光既然这么准,我自是放心。”关宁淡淡道,“再者,这花铺是你在管,想来不会坑我。”
陆天巧听她言语中的调侃,忍不住笑了,低头熟练地打包牡丹。
她忍不住看了关宁一眼,眼神里透着几分钦佩,“其实我早听闻大人的事迹,今日得见,才知传言所言不虚。”
“哦?”关宁挑眉。
陆天巧笑道:“女子能入朝为官,本就是前无古人的事,朝堂风云莫测,大人立身其中,定然经历不少风雨。寻常人只听闻外头的议论,可我今日一见,才知大人举止气度,想必大人定是经历了不少坎坷才能行至此处,世道不允许女人做官,但是大人做到了…现下长安城里有不少京中小姐都以大人为榜,要入朝当官呢!”
她话语坦率,并非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敬意。
关宁听着,她本身对外界的议论向来不甚在意,可这番话,却让她心中生出波澜。
年幼时,在宁州,她本就无意争锋的人,阿爹阿娘也只是希望她快快乐乐地长大,后来三城沦陷,她被迫上京,长安三年为了自己不被安排选择入宫,入宫之后为了自保不做替罪羊的小鬼慢慢走上这条路。后来她发现救自己很容易,但是救小人物难,她开始主动走上那盘棋,去推行她所坚信的理念,为此,她不知经历了多少阻碍、多少流言蜚语。
可如今,当她站在这人声鼎沸的市井之中,有人对她投以这样的目光时,告诉她成了大康很多女子的榜样和敬佩之人,她才意识到——
或许,她已经在改变些什么了。
她并非只是在孤身前行。
她垂眸,伸手轻轻拨开一株牡丹的叶片,指腹摩挲过枝叶上的脉络,想到了深宫之中的那几位,轻声道:“并非我一人之力。”
陆天巧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可下一瞬,她便笑了:“大人谦逊。”
片刻后,她将打包好的花苗递给关宁,又叮嘱几句养护之法。
关宁接过,轻轻颔首。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竟生出几分期待——期待院中那位花娘看到这些牡丹时的惊喜神色,期待那些枯萎的地方被新的花苗填补,期待着,那座院子会开出她未曾见过的春色。
待到交付银钱时,她看着关宁手中的花苗,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感慨。
关宁看着她,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女子以我入仕为榜样,实则是看到了人生不一样的出来,但每个独立,为自己生活而奋斗的女子,都是真正的榜样。”
这话一出,陆天巧彻底怔住。
她低头轻笑了一声,随即正色拱手:“大人这番话,我受教了。”
她知道,有些人,即便身处风雨,依旧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应世间的温情。
关宁淡淡一笑,抱起花苗,转身走出花铺。
夕阳斜洒,映得她的身影修长沉静。
陆天巧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大康,怕真的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