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我再寸寸缕缕缝起你,一如当年我为你镶嵌乌金软甲。你不怕痛,亦没有哭闹,好乖好乖,在我手里任我摆弄,似一个贪喝烈酒而迷醉的小孩子。我多珍爱你,珍爱你现在远胜珍爱你曾经,世界上应有仍有尽有的最好的一切,我意愿寻找并奉献给你,只为换你一线生机。
只为你能再陪伴我身边。
哪里还记得起初我万分讨厌你。
我们苗人迁徙其来久有,阿妈的百褶裙上有三大条平行花边,上条代表黄河,中条代表长江,下条代表西南山区,以此顺序刻印祖先迁徙历程。但又迁徙至云南,是因为清王朝。清王朝对西南少数民族实行苛虐刑法,我们不得已而反抗,我们不得已而逃亡。
你说你是提督,我以为你是来借端勒索欺诈财物,或是围剿,或是烧杀抢掠。早年间,许多人在为使自己的妻女不至于落到敌人手中,先手刃妻女而后出抗官兵。我以为我会死,是你害我。
好在你是来学武。
你看,这世道多么不公平。官兵对平民不公平,正派对旁门左道不公平,满人对苗人不公平……男人对女人不公平。我爱你,不是因为你饶我或救我一命;我爱你,你亦对我不公平。
你说你来学武,苗族的武术有徒手和器械。徒手又分粘功,策手,点穴,花拳,礼示;器械更琳琅满目,棍,剑,刀,锤,斧,戟,鞭……问你要学什么,你摇头。
“我要学五毒神功。”
我才知道你是专程来找阿爸的。
寨子里,只有阿爸修炼神功。
蜈蚣,蛇,蝎子,壁虎,□□,称之为五毒。我爱你如蛇如蝎,是否也要称之为毒?你面泛乌青,眼睛无神色,当初阿爸只修习一门功夫,已落得体弱残虚,我笃定你不会长命百岁,没料到你这样早死,又破败如经年竹篓。
不要怕,阿爸还有阿妈,你还有我,我把这小小的蛊虫放在你嘴里,请它一定爬进你五脏六腑,再生许许多多的蛊虫,助你操纵这躯体。
那天你问我:“你会不会巫蛊之术?”
我说我不会。
你亦对我不公平。苗族有蛊,传说最初蛇从十二个蛋出生时割的脐带,丢在水井边,姑娘们挑水时见不知是何怪物,便用挑水扁担戳破,那蛊从扁担尖上爬来,潜入姑娘们的身体里,于是只有女人才有蛊。你问我,倒不是因为“毒莫噗,尼莫触”,你不大懂得为了家道清白没人敢与蛊人结合。
你问我,大抵是出于对爱的考证。
你真傻,以为我会费心为你制爱情蛊。从来无需那么麻烦,我想得到你,只用在你的茶水里添一点催发情欲的药草。我没这样做,我没承认我会制蛊,不过是给你脆弱的爱编织一份保证。我想要你知道,我们的爱,哪怕微小,是出于真心。我早知道你不会娶我了,你是汉人,两族之间禁止通婚。
可你问我,你亦对我不公平。你亦对我不公平!
为练神功,你住进寨子里。你和我吃同样的米干饵块,我们过了一个苗年,我又陪你过一个春节。你的样子一天天变了。你问我怕不怕,简直多余,是我为你找来那些毒虫。我笑了,笑但没回答,你心里有一个答案,我心里有一个答案,何苦直白说出来?我爱你,难道你想听我说出来?
我想听,我想听你再喊我的名字。
玉敏卡。
玉敏卡,仰阿莎。你离开了,我没有另找他人,我认定是你。我追你到南海来,却看见你的尸体。我没有一半江山、三船金、三船银,于是我失去你。我再拿起铁丝银线,我再拿起乌金软甲,心境却与往日大不相同。那时只知是离别,没想到生离死别。那时我把我的爱镶进去,让你随身带走,助你刀枪不入;现在它们剥离了,你跟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