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嘲笑朝枝雅纪一般,在那个距离不可能听见道歉的三隅依旧没有露出笑容。
*
我的头发太长了。三隅默默想到。
昨天晚上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睡觉,天一亮,她便开始换衣服,洗脸、用水壶烧水,回收之前做的一堆小锅,拿着锤子咣咣一顿暴力输出,把它们变回素材。回收到一半时,水煮开了,于是她放下锤子,把开水倒进一只装有桃子茶的小杯子里,坐在河边喝茶,茶杯里飘出香气。
再然后,她总算有机会彻底洗了个澡,一开始有点不习惯,因为连不远处其他人的咳嗽声、聊天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汉特的女朋友海曼有在帮她望风,所以倒是不用担心个人隐私问题。
即使没有特别注意,也能很自然地听到其他女生的动静。
“你们一定不相信,我刚刚看见了银喉长尾雀和黄腹山雀。”这是观鸟达人。
“今天早上吃的烤肉饼,加一点黄油和芥末酱才最好吃。”这是挑剔的食客。
“什么?你说你喜欢迪亚?”这是恋爱咨询师。
在这种说说笑笑的氛围中,三隅用毛巾裹住身体,换上青花鱼套装,再最后一次分发卫生棉,大家就排成小队,伸着枫叶一样的手按顺序领卫生用品。
这几天内,她听见的清晨问候都和服饰打扮有关,「哎呀弗洛伦斯换衣服啦」「你的小鱼帽子好可爱」「这条裤子在哪买的」,刚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当然也有点难为情,久而久之,她就发现这只是一种习惯性问候。
待在一群女生之间,她久违地感到怀念,虽然不太明白这种情绪产生的理由,如果一定要问理由,或许是因为她们说话声音好听?大家向她诉说时的目光、声音的质感都让她有种心软的感觉。
三隅和她们聊天,说的是跟谁都可以说的普通话题,表面的天气、表面的世界局势,期间,有人说了个笑话,她们都在笑。
“弗洛伦斯的故乡在哪里啊?”有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鱼人姐姐问。
东京。话虽如此,也不是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口的地点,于是三隅说:“咚岛吧,勉强算是。”
对方点了点头,说她自己昨天梦见弗洛伦斯了。
三隅面露错愕,然后想到,偶尔是会有这种情况,可能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猝不及防出现在梦里,甚至可能没说过几句话。
对方继续腼腆地说,一般第二天真的见到梦里的人,就会莫名地难为情,还会感到心跳加速。
三隅满怀好奇,等待对方说完,随后听见她说:“所以醒来之后看见小弗洛伦斯,就觉得很安心。”
三隅有点不知所措,结果姐姐们纷纷哑然失笑。
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靠着树干睡着,今天早上睡醒后,发现身上披着层层叠叠的衣服,数量惊人,除去一条看起来是外来物的灰色毛毯之外,剩下的全是普通衣服。由于不知道物主,她只好把它们都叠好摆放在原地,现在想想,那大概都是女生们给她盖上的。
革命军和海贼都到了这座岛后,食物的事情就不需要三隅操心了,她看见沙滩边的伊万科夫在发面包,圆形面包表面用沙拉酱画着笑脸图案,大概是远远瞥到她,对方立刻非常外向地朝她挥挥手。
隔壁的红发海贼团在用大锅炒在岛上找到的空心菜,说起来,他们制作的食物总给三隅一种泰国菜的印象,也许是由于总会在食物里添加鱼露和香菜。
“我想回家之后去吃炒面。”有人兴冲冲地说。
“那我想要开一家店,等之后如果有人饿肚子,我也可以免费给她提供饭菜。”
“我想去香波地游乐园玩,可惜我们鱼人族上岛会很危险。”
“那下次我带你去吧!”
热热闹闹的人群在展望未来,三隅看着远处的大海出神,一不小心话题转到她身上:“弗洛伦斯有什么愿望吗?”
“身体健康。”三隅说。
“你是老人家吗?!”众人异口同声地吐槽。
想到自己过长的头发,到这个世界过了这么久,她一次都没有剪过头发,刘海遮眼睛倒是小事,主要是发尾太长,洗起来太麻烦了。三隅对着海面照镜子,试图自己剪发尾,在东京时,她连续几年都保持一样的发型,其实只是懒。
“需要帮忙吗?”海曼问。
三隅犹豫了一下:“好,谢谢。”
听说她要剪头发,一群女生全都围了过来,现在拒绝也晚了,三隅头皮发麻地坐在沙滩上,低着头用手戳沙子,她们去找革命军借了剪刀和梳子。
小小的方形梳子掠过头皮,站在三隅四周的人只露出握着剪刀的手背、胳膊肘或腰部,她看不见她们的脸,只能听见声音,钻过日光的缝隙,进入脖子的头发让人发痒,三隅无意间和远处的萨博对上视线,他正抱着堆叠的灰色毛毯朝革命军船的方向走。
两人对视本来只是意外事件,但他很快就把目光撇开了,感觉似乎有些别扭。突然,微微的困意涌来,三隅闭上眼睛,黑暗中,只有剪刀不合时宜地发出轻快的响声。
萨博好像是准备加入革命军吧,她在心里猜测。
这段时间的冒险像故事书一样,找材料自然由两人分担,做饭的时候,她经常询问对方,需要找些什么食物?有什么需要的武器?两个人坐在地上吃烤鱼,讨论当天发生的事情,偶尔也会商量计划。她意识到和人一起行动时,最放松的瞬间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这个事实让她感觉自己变回了普通高中生。
让她有点不解的是,她还感觉萨博在模仿自己。首先是模仿她的语气,语言本来就没有主人,但对方口中常常跳出她常用的词汇,她喜欢的食物,他也会经常吃,她研究电线和矿物,他也会问个不停。
三隅不太习惯别人模仿自己,她最初提到这件事,他像是不知道的样子,腼腆地道歉,然后下次还是会自然地跟着她。
最近两天,她忙着其他事情,没怎么和对方说话,他有可能是被冷落了所以在闹别扭吧。
趁着剪发的时间,她去翻了翻系统群聊,大群里是朝枝发的每日情报,B组群聊内风间在和前田聊天,最多两分钟就能全部看完,沿着电磁波飞来的字节纷纷堆积在脑中。
“好啦!你看看这样可以吗?”女生们打断她的发呆进程。
风飒飒地拂过她的脖颈,像做过蛋白矫正的头发本来是直直的,但湿发的两鬓碎发稍微有点弯,发尾剪到了后背,并不是齐的,而是类似狼尾的长短不一,最大的变化就是刘海剪到了眉毛,露出眼睛。
剪头发的女生把手探入三隅的白发扶住她的脑袋,对方的眼睛似乎睁大了一点,浅色虹膜也跟着微微地颤动,用那种惊讶的声音说:“弗洛伦斯长得好可爱!”
对方的左手心像在确认形状似的捧住了三隅的脸颊,沾在睫毛上的碎发让她的视野边缘多了刺挠感,微湿的头发与惊叹议论声包裹了耳朵。
“谢谢。”三隅搜寻自己的词库,最后只能道谢。
等到头发半干时,她终于逮住了萨博,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大人全都转过脸冲她笑,眼里写着「我全都懂」的意味深长。然而萨博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她新剪的头发,而是她左手拿的鳗鱼饭团。
金发男生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饭团,然后问:“这是弗洛自己做的吗?”
三隅如实道:“是香克斯给的。”
他哦了一声,一副蔫蔫的样子不说话了。
她只当对方是累了,开始从背包格子里掏东西,往他手里塞:“这个小刀给你,然后是我做的两瓶药……”
毕竟也是认识了两年多的孩子,这次分开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三隅话不多,说了两句就词穷了,她没等到对方开口,于是抬头,却发现比她略高一点的男孩也在垂着眼睛看她,两人对视的时候,他好像愣了一下。
“弗洛不加入革命军吗?我昨天和龙先生聊过了,他好像也想要邀请你。”他眨了眨眼睛,自然地露出往日孩子般的眼神,语气依旧很温和。
“下半年有药剂师考核,东西南北海域都有考场,我想先去北海考药剂师的资格证,顺便把企鹅送回去。”三隅毫不避讳地告诉他。
“这样啊。”他露出了那种很复杂的表情。
但当三隅看他的时候,他那种表情就自然而然变成了微笑,他一直背着双手,像乖巧接受询问的好学生,他其实有好多问题想问她,比如她将来想做什么,她会不会去伟大航路,她能不能给他打电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我可以抱…….”像是想起什么让人无奈的回忆,萨博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只是朝她伸出手,“那,一路顺风。”
她突然想起在科尔波山时,对方当着艾斯的面,也是这样正式跟她打招呼的,是很有礼貌的握手方式,所以三隅没有迟疑地伸手跟他握了一下,稍触及分,两人很快就把手松开了。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跟红发海贼团说借船的事情。”她说。
“……这是能突然想起来的事情吗。”他忍不住吐槽。
“也祝你一路顺风,走了啊。”三隅摆摆手。
最后萨博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对方对他并不冷淡,反而态度很好,要跟她聊天她就跟你聊,想要什么东西她也能做出来,可越是这样,就奇怪得越难让人满足,她并没有敷衍别人,他现在却不能太贪婪,虽然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他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也许是直觉吧。
等到正式起航的时间,满载着归乡的俘虏们,革命军的大船重新扬起风帆,这两天他们不止招揽了不少成员,还借机宣传了一波组织的思想,尤其是已经变成HR的朝枝雅纪忙得不可开交,整天跟在龙后面帮忙招人。
航行的计划是先经过距离鱼人岛较近的海域,送鱼人们回家,然后再去有商船的其他岛屿港口,可以让能自主行动的俘虏们自行回家,剩下的人先带回巴尔迪哥养伤,日后再考虑去留。
朝枝站在船舷边半晌,四周的俘虏们一下子涌到船尾,他们大声朝不远处沙滩边的三隅道谢,有人在喊“一定不会忘记你”“小弗洛伦斯要好好吃饭”“回鱼人岛给你建铜像”…….混杂着玩笑和真心话的无数词汇飞向远方,而白发女孩也慢慢挥了挥手。
没过几秒,朝枝突然发现自己旁边站了好几个人,除去一开始就嚷嚷着要加入的鱼人汉特,以及少年拉塞尔,还有那个金发的男孩。
见拉塞尔眼泪鼻涕都在狂流,朝枝雅纪头顶滑下一道黑线:“呃,你、你们要喝饮料吗?有葡萄汽水、可乐还有其他的……”
忽然,雨滴落在他的下嘴唇,弥漫在海上的空气越来越湿了,抬头时,一片阴霾的天空仿佛下坠着压迫而来,远方响起了雷鸣。
“有桃子味的吗?”金发男孩问。
“好像没有,你等一下我找找——水果箱子里有新鲜的脆桃,给你这个吧?”朝枝弯腰从木箱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桃子放进他手里。
不知道是朝枝脱手了,还是萨博没抓稳,桃子从两人手中滑落,掉在木板上一个反弹,咣当一声,咕噜咕噜滚远了。
“抱歉抱歉。”朝枝打算帮他捡回来。
“是我没有接住。”萨博很温和地说。
他追着那颗桃子跑过去,海面下起毛毛细雨,没有船只擦身,也没有鸟飞过,只有始终动荡的海水和浮云在移动,耳边是船只轻轻的吱轧声和海浪轻拍船首的声音。
时隔三年,桃子再一次慢悠悠地撞到他脚边。
他弯腰捡的时候,桃子表面的绒毛有点扎手,根部还有干枯的叶片,但他没有松手,反而越捏越紧,然后在即将留下指痕前停住,触电般轻轻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