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什么呢?”贵客摇摇欲坠。
渔民沉默了一下,踢了踢脚下的黑色沙滩。“土。”他漠然地说。
贵客几乎昏倒。他甚至觉得他没必要深入腹地了。应该不会有几个人活着。
“还有人!”女人忽然说,她拼命眨着眼睛,但是干涸的眼窝里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人……我的、我的……”
渔民忽然不知道从哪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转身抡圆了手臂,一巴掌将女人抽倒在地。“闭嘴!”他恶狠狠地骂。
贵客张口结舌,他感到某种梦幻般的恍惚。或许他只是在梦游,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头,等下他醒来,会不会看到幸存的国民在热火朝天地恢复家园?
三个小时后,将将修好一半的巡洋舰发出了来自文明社会的强烈鸣响——汽笛声划破逐渐淡去的浓厚乌云,紧接着是数声炮击,像席卷大地的阵阵春雷。
“能行吗?”法国军官担忧极了。自从听那渔民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话之后,贵客就化身为一座无言的石像、枯坐至今。
“应该能行吧?”副官心里也没底,“这里很……很安静。”安静,很客气的说法,简直是死寂。恐怕连最北方的岛屿也能听到巡洋舰的炮声。
“不如先回船上去吧?”法国军官向贵客建议,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总觉得这里处处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他们已经修好了救生艇,回船上,我们至少能换一身干松的衣服,吃一顿有红酒有牛肉的饱饭,在正经的床上好好睡一觉。等到天明,你就会见到来迎接你的子民挤满这片海滩,到那时我们或许就可以正式称您一声‘陛下’了。”
贵客苦笑了一下。他有点说不出口,但是……他想离开这里,直接去冲绳和台■,还有朝■。曾经他以为本土是王冠上蒙尘的珍珠,他拿起来、擦一擦再放好,就可以直接加冕。可现在看来,本土是一只腐烂流脓的苹果,他得小口小口、仔细品味嚼烂了吃下去——那为什么不去看看殖民地呢?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去满■!关东大地,大有可为。
见他动摇,法国人顿时大喜过望,可见正常人都无法在这种地方呆下去的。他们兴兴头头地收拾了要走,那个渔民虎之助却跪下来恳求带上他。
“您需要一个随从,我识字!我会写很多字!”他热切地说,前倨后恭的模样简直令人心底里生寒,“我可以为您读报!也可以帮您保养军刀!我还很会养马,真的!”
贵客看了看他的家人——女人和年长的儿子畏缩地站在一边,谁想凑过来一起跪求,就会被虎之助用凶狠的眼神和挥舞的拳头吓退。
“算了。”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都一起来吧,反正坐得下。”
虎之助大喜过望,郑重俯身应答。但那畏缩的母子终究没能坐上救生艇——虎之助勒令他们攀着船舷游,不许上船,自己却殷勤地跪在贵客脚边,拿裹身的破烂黑布给他擦靴子。
同船的法国人面色难看,但无论他们怎么邀请,海里的人都不敢上船来。贵客闭目养着神,明知道这样会被看轻,但他暂时也顾不上这些。放在平常,他眼里当然不会有这等不上档次的人存在,偏偏还是被法国人……要是美国人,说不定还会让虎之助也擦一擦他们的靴子呢吧?
他想到这里,心情好歹轻松了些许,眼见得大船近在咫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波浪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随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船上的人都吓坏了,可那攀着船舷的女人却十分平静,她甚至没有回头一望,便仰面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们,细声细气地说:“大概是留恋故土、不忍分离吧……”
虎之助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正好,一天天就数他吃得最多!”他哼道,“白白喂鱼,真可惜了。”
女人不说话,只麻木地摆动着双腿,像轻飘飘依附在船板上的藤壶,小船偶尔因浪涛摇晃,虎之助便大怒着来踢踩女人的手,称她是想把尊贵的大人们都害死。
法国人个个都在爆发的边缘,贵客正有些后悔收留这个渔民,恰在此时,巡洋舰上放下了悬吊的缆索——
当传说中才会发生的奇闻怪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大概无论是活到三十来岁死、还是活到六十来岁死,都永生永世难以忘怀吧?
虎之助的赤脚踏上巡洋舰的甲板,一道细细的黑线出现在他趾尖前。
然后飞速向前推进!
满舰大哗!贵客从未想过,原来男人也能发出如同女人一般的尖叫!
哨兵下意识举起了枪,很快有枪的都瞄准了虎之助,他吓得瘫软在地,不知何时已然悄悄哭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向着贵客哀求,伸手去摸好不容易擦亮的靴筒,“不关我的事,大人……”
“下船去!”贵客断然喝道,一指半空中悬停的那艘救生艇,“到那里去!”随即又向法国人说了许多好话,如今还活着的国民,每一位都十分宝贵云云。
那女人——虎之助的妻子——在要登舰时便被允许占据救生艇的一个小角落,她落在最后一个下船,此时也还缩在上面发抖。那艘小小的救生艇果然没有变黑,橙红交织的线条鲜艳明亮,在大海上十分夺目。
见虎之助似个猿猴一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救生艇上,女人犹豫了一下,还伸手拉了他一把。可黑线并未停止,救生艇并未因为虎之助的去而复返变色,黑线却很快追了上来,几乎一眨眼,半个巡洋舰已染得浓墨一般黑。
相对于自然的土地而言,一艘军舰她究竟是银白色还是墨黑色,其实不太要紧,开回去多刷几层漆的事儿。但这使得“黑草原”的困境再次重演——受诅咒的人走到哪里,就会将黑暗的污染带到哪里,这几乎将他们圈死在地狱一般的岛屿上。
贵客面沉似水。如果他像个孤家寡人一样离开本土……台湾、冲绳还有朝鲜、东北那些人,难道会乖乖听他的话?可这些人……传说中的“黑草原”在前,没有一个国家会容许这样的人踏足。
他眼神不善,救生艇上的渔民夫妻自然也感觉到了。虎之助还想再次跪求,贵客已经下令送他们回去。
“回、回去?”虎之助颤抖着嘴唇问,“回哪儿去?”
“我会让人每天送一些淡水和食物过去。”贵客耐着性子说。
“我不回去!不回去!”虎之助嚎叫道,开始满地打滚,“我绝不再回那种地方去!死都不要!”
他可怜的老婆被他挤得没处躲,陪同贵客登陆的军官早就忍无可忍,催促道:“快放下去!放啊!让他们滚回他们黑暗的老巢里去!”
女人缩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绞盘转动,吊索“吱吱嘎嘎”地动起来,那救生艇在半空里猛地一歪,真的开始缓缓下沉。
她惨笑了一声,缓缓站稳了身体,然后双手搂抱住丈夫,把他硬拔了起来。虎之助要闹要打,女人却牢牢地将他按住,原来她是这样的力大无穷!却甘心受一个自私至极的蠢货节制。
法国军官有些赞叹,忍不住凑近了一步,却见那女人只是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将军舰上的一切都扫视了一遍。淡水、食物、干净的衣服、软和的床铺……一切都触手可及,但是……
她猛地向后一倒,像做海女时那样,连带着她的丈夫一起,跌下了与甲板高度齐平的救生艇。军官慌忙扑到船舷边去瞧,只来得及瞧见那渔民的头重重地擦过船身,像他的儿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滚入翻涌的白浪里。
巡洋舰上一片寂静,黑线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