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天气下,体力消耗总比往日要快些,接下来的路途他开始忍受饥饿与口渴,好在沿途遇见的如同虎之助一家那样离群索居的人变多了,贵客勉力打点起精神,亲切又不失态度地邀请他们跟上来,却被毫不留情地一一拒绝。
藤三位将她治下的首都圈描述成政通人和的乐园,色色都准备齐全,只等他驾临忠诚的东京都。可那些人的眼神里,却全是畏惧与厌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贵客怀揣着越来越深重的疑问继续前进。可渐渐地,空气中飘来一股诡异的臭味,这味道里还掺杂了其他异味,随着他们深入腹地而愈演越烈,令人闻之欲呕,只想逃离被这味道浸染的任何空间。与此相比,那些什么黑暗啦、死寂啦,则完全不值一提。而当野驴次郎将一行人成功带到坍塌的明治神宫前时,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是什么味道。
死亡的味道。
死人——已经死去的人不消说它,正在死去的人也因为死因不同而臭得五花八门;死去的食物——动物、排泄物以及动物的排泄物;死去的自然——淤积的河流,还有逃脱大火却莫名其妙枯萎腐烂、一时半会还烂不完的高大乔木。
所有的这一切,全都肆无忌惮地摊开在天光下,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乌云仍未完全消散,而大地上一片漆黑,毫无生机。
所谓地狱绘图,不过如此。
藤三位口中的“军政力量”,在哪里?贵客还在绝望地四处顾盼找寻,法国人已经面色苍白、几欲转身奔逃——他们还携带了一名军医。
“很多、很多……说不清!”军医早已抖着手给自己蒙了许多层口罩,“霍乱、炭疽、鼠疫、疟疾、天花……还有我不认识的,太可怕了,我们得赶紧走!”
“怎么会?”带头的军官也算有些常识,他参加过战争,虽然由于军种限制没见识过尸臭,但那场大流感爆发的时候,他正瑟瑟发抖地困在马尔马拉海里,“这些病怎么会同时、同时……”
“我不知道!走!快走!”军医几乎是在狂吼,他的喊声不知惊醒了什么,某种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下来,贵客狠狠打了个哆嗦,他也想走了。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一伙人悄悄将他们包围了,二十多人,全是青年男子,与枯骨般的虎之助与绝大数人来说,他们显得健壮多了,皮肤下面甚至有一层薄薄的肉。
来者不善,同来的法军士兵们都警戒般地举起了枪。有那么几分钟,双方都无人说话,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对方。贵客觉得自己那已经能产出盐粒的后衣领再一次被汗水沾湿,他开始有些焦虑了,要是再这样流汗,他的死因就是脱水。
那些人的目光令他更加坐立难安。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挑拣肉铺里分好了的冻肉,更不准备拿钱买,只要硬抢。说起话来,也比平民流畅有力气。可是……哪来的力气?
“哪国的人?”
“不知道,看着像法国。”
“喂,小畑,你不是去过法国吗?”
“小畑?”贵客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姓氏,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敏四郎,是你吗?”
“殿下不该回来。”人群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应答,贵客抑制不住地恐惧起来,这群人是军队!他们竟然是军队!
“殿下?”
“还有哪位殿下活着?”
“鸠彦殿下啊,他从法国赶回来了。”
“那要招他入伙吗?”
“不要,洋人肉腥。”
“敏四郎!”贵客虚弱地叫起来,“你们要做什么?别犯傻……我们可是有枪!”
“枪?藤三位带我们找到许多枪,枪有的是,能吃的肉却不多。”
“唉,病人肉里都带毒啊!”
“他是不是骑着三位的驴啊?三位呢?死了吗?尸体呢?埋掉多可惜,如果是今天死的,谅还不妨!”
“年轻女人顶十个男人,那滋味尝过就忘不了!牙都要给我美得化了……”
“快闭嘴吧,我又饿了!”
“殿下。”藏身于人群中的敏次郎清了清嗓子,“看在曾经共事的份上,可以放你走,但我们的体力不能白白消耗,出这一趟差,落得个空手而归,这不行。”
“得交个人出来!”
“没错!”
“就那个医生吧,大夫身上干净。”
“我们就不能和睦相处吗?”贵客高声剪断军人们的议论,“为什么非得、非得……”
“没吃的啊!吃什么啊?你看你们也两手空空,洋人的饭也留不住,对吗?今晚打算吃空气?”
“看到你们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们……没事,如果要好朋友不忍心,我们可以换着吃,许多人都这么干的。”
“血水和肉一定要分开料理,不会我教你——不,我教您。”
法国军官拿胳膊肘拐了拐贵客,悄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贵客满心苦涩,他清楚他一旦说出口,这里势必爆发一场流血的冲突。可……难道在此时此刻的东京都,还有人劫道拦路、为的是钱财么?
除了几壶酸水,他们就只有一条命了。血管里奔涌流淌的液体,那才是不会变质的、永恒的“水”。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呃呃”声,仿佛是从肺腑深处压榨出来的。外来者的目光全都被那怪声吸引过去了,包围他们的人却习以为常,只默契地离发声者远了些。
“谁?”
“是谁?”
“谷。”
“噢噢怪不得,这几天我就觉得他有些呆,叫他也不回应。”
“得送去猪圈吧?”
“那这群人怎么办?”
“别留了,少了谷,咱们力量又弱了,万一开不了张……”
借着模糊的天光,依稀能看到一……把?总之类似于人的肢体,在黑漆漆的地面上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扭动,人的手脚竟然也能弯曲成这种样子?名叫谷的男子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似的,面上平和而麻木,果然有些呆呆的,他绽满血丝的眼白与嘴角留下的涎沫,在黑色的天与地之间无比醒目。①
贵客看得呆了。昔日富豪贵胄云集的山手,如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伤病员,他们奄奄一息地躺在露天的街边呻吟,他以为他都看得……习惯了。可、可这是个什么东西?谷看上去就像不喜欢自己如今的身体、想将它重新拼成别的样子。
“别发傻了!跑!”有人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推,紧接着,枪声划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