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复杂的思绪甩掉。“话说回来,他们适时控制了那台车而已,碰巧出事故了而已,这真的关我什么事呢?”他一再重复到让自己信服,之后冷笑了一下,“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训练好那些人不就行了?”
南疆的夜晚,快十点了,天色才刚刚开始变蓝。
少年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游走,竟然发现,一个横跨小街的二楼加建房间——当地人称之为“过街楼”——的下方,主人家体贴地悬挂了一盏灯。本来过街楼既不影响楼下行人行走,又充分地利用了巷子空间,除了会让巷子变得阴暗无比之外没任何毛病,但自从他左眼受伤,到现在视物还模糊一片,对距离的判断力大不如前,有过街楼的阴暗巷子已多次让他跌跌撞撞。这盏灯让他安心无比。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盏昏黄的灯泡,功率可能还不到五瓦。这盏灯,就像一个年迈的守护者,尽管力量微薄,却坚定地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光线虽然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几平方米的地方,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他目光所及,是砖石路上的每一个坑洼、每一道裂痕,本来隐藏在平淡无奇的路面下等待不慎的脚步。
这时,这家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个提着垃圾的矮小男孩。他快速跑到到巷口的垃圾桶倒掉垃圾,走回家时,留意看了一眼刚才在自家门口发呆,现在才慢慢回过神来的小哥哥,突然叫道:“AKA!(哥哥)”
他回过神,这又是哪一天、哪个被承诺过的小弟弟?他现在手头什么玩具也没有,找个理由推托过去吧!
身高只到他胸前的小男孩却并不是向他伸手讨承兑的,而是热情地挽上他的手,带他转身进了家里大门,一边还大叫道:“Moma(奶奶),您看谁来了?”
只见正准备开饭的一家人,主位上的老妇人抬起了头。正是那位两个星期前他无无聊聊逛着小城时、认识的两位在种菜的老妇中的另一位。
她看见了被带进屋的少年,老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她热情地邀请他坐在主位,与家中的爷爷并肩而坐。
小男孩坐在爸爸和妹妹旁边,得意地对这个新来的小哥哥说:“看,我厉害吧!我之前只看过一次Moma和你的合照,但刚才一眼就认出了你!”
少年听后笑了笑,心里却不无自嘲地想:“还不是因为我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
他的左脸,从眉骨上方延伸到眼皮上,刻着一条又粗又深的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爬虫横亘在上,眼睛因此只能睁开一半,视线模糊不清,曾经清晰的世界如今只剩下一片片明暗与色块。
他不由得自嘲地冷笑,何……学校里以前那些觉得他好看的女生,要是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活该。
活该。他再次暗暗讽刺了自己。
挪到媳妇旁边坐的老奶奶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
他平静地回答:“已经好多了,前两天医生说再过半个月左右就能看清东西。”对着这一圈真诚的眼神,他不想再卖惨卖乖。
老奶奶听后,急忙说:“那是我姐姐珍藏的药材起了作用!你明天再来,我们再煮给你喝。”说着,她就要拨打电话告知另一位老太太这个好消息。
他连忙拒绝了这份好意。不是因为那药材煮出的茶苦得难以下咽,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那颗可以被捂热的心。
那阿姨见状,在旁劝说老奶奶:“快让孩子吃饭吧!”接着,她热情地招呼他多吃,不停地往他和孩子们的碗里夹着鸡肉,不一会儿,三个孩童的碗里就堆满了酱汁浓郁的鸡肉块。
吃完饭,小男孩拿出小学暑假作业,拉着这个小哥哥让他帮自己检查。他把他能教给这弟弟的东西都讲解一遍,帮小弟弟理清计算思路和方法,又给他纠正了英语发音,又一边领读语文课本、一边回忆着以前自己教过唐天的内容、一边在他们家老旧的电脑上写了个小学内容的温习程序,尽可能地让它既完整又有趣。
他倾注了自己所有的心血给这个小孩,仿佛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来他们家似的。
刚才和小弟弟一起朗读道德法治课本时,书里提出关于遇到有人在偷偷做坏事该如何应对的思考题,连5岁的小妹妹也会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抢着说:“告诉爸爸妈妈!”
“告诉老师,还有警察叔叔也可以。”要升三年级的小弟弟也大声补充道。
他一边走在回住处的路上,一边长叹一声。他能向谁诉说?他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都舍弃了。
进了门,庭院里坐着的好几个都是平日里被他明嘲暗讽的“同事”,虽不敢明着反驳他,但他们看见他这位小“老师”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
的确,他比他们更恶劣。
他们赚钱无非是为了生活。而他,别说有什么信仰,连目标都没有,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寻找刺激来度过。
吴凡叫住他:“唐晔,老大让你回来了进去找他。”
不会吧,难道被他知道自己刚发现了何粤的疑似死因?这也太及时了,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少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到二楼正中的房间敲了敲门。
“进。”
“张爷爷,您找我?”少年平静地问。
“关门,坐吧。”
他乖乖地坐下。虽然年龄相差了差不多60岁,但这壮硕老人的力量不是体弱多病的少年能比拟的,懒得反抗省得疼。
在威严老者凌冽的目光示意下,他打开面前的保温罐——呃,这是……一盅莲藕排骨汤?
——他不由得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应该见到什么?血淋淋的几根人类手指?还是一片人类耳朵?难不成这是人类排骨?!为了警告自己别乱做事、别乱说话?!警匪片看多了吧。
老人看到他疑惑的神情,也带上点疑惑:“你不是喜欢喝吗?前几个月你跟他们交接龙之城时,几乎不吃不睡,就是有次伙食是这个汤时,我见你喝了一大碗。”
少年暗暗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道,“不就喝个汤,至于神神叨叨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
老人皱眉:“除了吴凡,其他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地区的少数民族,戒猪肉。你别说大人没教你,要尊重别人的民族习惯和宗教信仰!猪肉也要改称大肉,知道不?”
尊重别人,你让人把自己老哥们视作亲儿的侄子给暗杀了?真矛盾!少年一边想一边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汤。
是南粤老火汤的味道,清淡滋润,还挺好喝的。他又一边用勺子小口吃着炖得粉粉的莲藕,一边还在奇怪,本来今晚在老奶奶一家被哄着吃了那么多鸡块和皮带面,应该啥也吃不下才是,结果回到这里,一盅汤,竟然很快喝了一半!
张恩国见他开胃,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补充:“这汤是从京城的粤菜馆随意打包的,我也不知正不正宗,在这边吃羊肉牛肉腻了吧,你随便喝点。”
“很清润,谢谢!”少年低着头,没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当然也没让他察觉自己眼里打转的水珠。嗤,真没用,不就一碗热汤!
少年连续眨了几下眼想让泪水快点被吸收掉,对面的老者看到,皱了下眉:“你这伤……哎,还是得想办法治治。”
“不用了,丑就丑吧!”少年并不在意,反正也没人会在意。
“傻孩子,不止是相貌的问题,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气压、气候一变化,伤疤会很疼的!现在看东西怎么样了?”老者尽量压住自己的温度。
“嗯,还看不清,就光感和色感吧。”他也用尽量平淡的语气回答道。今天怎么了,那么多人关心?突然觉得好不适应!又调侃老人说:“怎么,在张宇口中她外公凶得像头狮子,您这是转性子了?”
“小宇嘛,从小整个男孩子似的,有时候忍不住就凶巴巴地吼了她。”提起外孙女儿,老者的脸竟然有一丝松懈:“不过她小时候发烧啥的,都是我在照顾,她爸驻外、她妈整天在军营,哪有空管她。嘿,这皮猴子竟然说我像老虎?!小没良心的……等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抽空带你回京城彻底治好这伤,顺便和她见见?她转学回京城还一直念着你呢!”
少年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们干嘛驻在这儿,你们干的事儿,在皇帝老子眼皮子底下也没问题呀!非得来这鸟不拉屎的地!”
“怎么,当时以为要去皇城根儿下享福,现在来到这‘蛮荒之地’,恨上我了是不?”对面的老者一样不动声色。
少年干脆坦诚:“对呀,之前你又说‘你将能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与决策,你的意见和建议甚至可能影响国家的发展方向’什么的,哎——,我以为我还会见到那些大领导,像新闻里那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跟在他们身边呢!”
他们正在做的事,的确影响了很多人的决策倒是不假,但……
“哈哈哈哈,你是想当安保还是翻译啊,小子!”老者大笑起来,又说,“坦白跟你说,这里离边境就几十公里,往西过了这茫茫昆仑,天高云淡任鸟飞。至于这边的人,真诚纯朴,对朋友掏心掏肺,因而也极易挑起争端。要不然,这老城里的房子密密麻麻连成片,又是木头加草木灰,空气干燥,一旦起了火,后果巨大。我呢,怎么说对这边的战力还是很了解,一旦发生火情,肯定把力量都投放到救灾上。到时湮灭证据、趁乱走人也容易。”老者倒很诚实。
少年想起这里的一张张笑脸和关切的眼神,虽然不排除大部分一开始是自己示弱装乖换来的,但,掏心掏肺,老头也真没说错。
想到这儿他又带着些讽刺的口吻:“嘿,刚才还大言不惭教我尊重人家民族信仰,转头就想着怎么利用这一个个血肉之躯给自己挡子弹。您可是真矛盾啊!”
“性命攸关的话,还顾得上别人的信仰?自己的信仰都不知丢到哪个角落了!”老者看似威严地哼了一声,却转开眼睛看向一边。信仰?多年前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话说,今天离京前,唐老哥直接找上我,问我那边是否截获过一丝关于你的信息。”老者又开口。
“那您怎么回答?”少年拍着饱胀的肚皮,对这话题明显兴趣缺缺。
“自然是宽慰了他,一有你的消息立马通知他呗!”老者问:“你想回去?”
“怎么会?!”一声嗤笑。
“但他愁眉苦脸的,看得出这次可真是焦急了。”老者又劝道,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嗝……迟来的深情比狗贱!”少年把这反感随着打嗝儿,从嘴里吐出去。
他擦了擦嘴巴走出房门。
他回想起三周前,当他从那所外表不起眼的医院出院、来这座古老小城的路上,曾路经了一个1600年前的佛窟废墟,据说还存有以前的壁画。出于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他对张老头撒娇卖萌,只为能一窥那古老的传说。最终他得偿所愿,走进了那座充满历史沉淀的佛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愕。佛家塑像的头部无一完好,颜色尚鲜明的壁画中,佛像面容尽被损毁。讲解员沉重地介绍,这是一千年前,当时的统治者因宗教信仰转变而下令破坏的。
没有什么物事是亘古不变的,坚定如信仰,脆弱如感情。
当时他站在废墟里,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悲凉。
连最高的信仰都能被颠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沉思着现实中的利益斗争,从个人争夺尊严与红利,到群体性的财富与权力分配,再到民族乃至国家间的资源争夺,总有些事物在争斗中沦为牺牲品。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水至清则无鱼。”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自我安慰。
就这样吧。在这片古老而历史悠久的土地上,只要人们的真诚面孔依旧灿烂,就可以了。
但是,我不希望有无辜者的鲜血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