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这句话,我都会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大双眼,环顾着昏暗的房间,粗重的呼吸如同一张密网笼罩着我。我能活,但活得不痛快,我迫切地想要撕碎它。回忆就像蝗虫一样疯狂地袭来,啃食着我的大脑,我想我再也没有了春天,内里全是一败涂地的荒芜。
我浑浑噩噩地收拾好自己,一如往常,出门去拥抱夕阳。
晚霞又渲染了半边天,像一幅徐徐铺展开来的油画,夕阳下的小麦岛还是那么漂亮。
我沿着砖石铺垫的小路,慢慢地朝海边走去。正值下班,这时的小麦岛上有很多人,大都是些慕名前来的外地游客。我最终停在路灯下,遥望着泛起金波的海面。不止天上是油画的展览,海面也是,海与天成一色,它们糅杂在一起:天是什么样,海就是什么样的。
望着望着,我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正当我要转移到草坪上去时,我在转身时愣住了。
廖国歆就站在离我不远的位置。他迎着光,五官祥和,他是油画里最后重彩的一笔。
我失措地低下头。
“须见山,”他很快就走到我的身边,我看见他崭亮的鞋尖,“最近还好吗?”
多么客套又引人遐想的一句问候。我被下了迷药似的点点头,仍是不去看他的脸。
“今早上我看见你从医院里走出,身体好些了吗?我们能……聊一聊吗?”
他这话说得自然,但也哽咽,我可以敏锐地听出他有留我的意思。我抬起头,掠视四周,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觉得很吵,但不妨碍我想和他聊一聊。于是地点就定在了草坪上。
我们并肩而坐,面朝夕阳。
“你的身体……”他犹犹豫豫,再次询问。
“好多了,”我说,“一直吃着药。”
他浅笑着点点头。而后我们之间又悄无声息,只有流动的空气还在卖力地挤压着我们彼此靠近。这样的四周太吵了,我受不了,索性转头去看他,见他嘴角噙着笑,佯装冷漠的脸也倏忽柔和几分。他应该是注意到我的观察,看向不远处高楼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
一刹那,我收回视线,捋了捋被微风扬起的发,用它挡住烧红的耳,继续装孙子。
“你毕业后就一直在青岛吗,现在在做什么呢?”还是他挑起的话题。
“嗯,”我声无起伏,淡然道,“毕业哪里都没去,就留在了青岛。你也知道我这种病受不了刺激,找不着什么好工作,就利用学过的本领,加上兴趣爱好,在家给人画画。”
廖国歆想了想:“漫画?”
“嗯,”我继续死人一样的回复道,“之前干过两年的插画,小有名气后签了约,现在在给人连载漫画,出版了两部。对我来说既打发了时间,也能挣点儿钱养活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难得被他挑起话欲,我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轻声问道:“你呢,最近怎么样?”
他却笑着说:“也就那样,混日子罢了。”
廖国歆的大学专业是书法学,他在研究生毕业后就重返故乡,利用专业考入青岛大学任教,现担任着美术院的书法教师。他挑起几个自认为有趣的工作往事与我闲谈,我不能不给面子,他笑我亦笑,皮肉之下的苦涩还是如冬季严寒结的冰霜,化不开。
他没有跟我提起栗子头的事,一件也没有,好像他这几年也是孤身一人过来的。直觉告诉我栗子头一定是他现任男友,我急切地想知晓答案,便不那么聪明地点破这个话题。
“你和我一般大,身体各方面一定很健康,还单着吗?”我问道。
我说过了,我提出的这个话题并不□□,廖国歆对此则沉默一会儿。我突然有些后悔说出这样的傻话,与其八卦别人的生活,窥探别人的爱情,倒不如多去看看一团糟的自己。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绵延的小山已看不出轮廓,它渐渐隐入黑夜。人群不再嘈杂,四野慢慢寂静,游客们像一只只归家休憩的夜鸟,准备离开要被夜色吞噬的小麦岛。
良久,廖国歆才说:“谈着,从我读研开始,世清和我在一起已经有几年了。”
栗子头叫陆世清,比廖国歆小三岁,同他一起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当时廖国歆刚考上研究生,两人是在读学时认识的,这段感情也就一直持续到现在。陆世清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是上海,毕业后也没有返乡,在家里人同意后,便跟着廖国歆定居在青岛生活。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不动声色地咽下堵在喉咙间的苦涩。
“你呢,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我这样的人,”我垂下头,发丝彻底阻隔我与廖国歆,我的余光再也看不见他,夕阳不见踪影,入目的都是普遍的黑,“还是不要去打扰别人了。”
夜色渐沉,万家灯火全都向小麦岛炫耀着热闹。海面平静如镜,我的心中漾着涟漪。
“我用情付诸流水,爱比不爱可悲,听山盟海誓曾经说的字字都珍贵……”
没有等来记忆中模糊的安慰,只是一连串应景的、悲伤的电话铃声。
“喂?嗯,人有点儿多,我在排队。好,辛苦你再等等,一会儿见。嗯,再见。”
他攥着手机,朝我投来歉意的一笑。我仰头,看着他从草坪上站起,听见他说陆世清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与我解释,本来这一趟是外出买饭的,恰巧碰见朝小麦岛赶去的我,想着故友多年未见,于是就升起叙旧的念头,这才无声地尾随着,来到我的身边。
但现在聊话该结束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去陪伴。不需要他再解释,我也理解。
临走前,他客套地说,希望有时间可以来家中小叙,地址就在附近的锦园北区。
我没想到自己的居住地离他这般近。实话实说,当初没有拒绝姐姐留给我的房子,就是因为天虹花园靠近青岛大学。他工作的地点还是我托老同学去了解才知晓的,我想哪怕不与他在一起,靠近他常年工作的地方,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灵魂上的慰藉。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苦笑:“确实爱比不爱可悲。”
如果真的是分手时说的那样,只是玩玩而已,我的心中本就无爱可谈,那么我也不需要在再次面对他时小心翼翼。可我爱他,一如他永远喜欢张信哲的歌。只是现在这份爱太过于廉价,它过期了,过期的东西没人会继续留着,这份爱甚至连垃圾桶都不愿收留。
海面依旧无风。怪不得它静无波澜,海水可是都在我的眼里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