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嘴巴彼此交谈着,我兴致不高,一味地低头夹菜,却又没见得饭碗里的米饭少了多少,倒是眼前那盘炒青菜,就要光盘了。
交谈音戛然而止,我嚼着青菜,转头朝断开的声源方看去,只见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被迫放慢咀嚼的速度,直至渐渐停下。
须望海一言难尽地看向我:“减肥吗?”
知道她在提及哪个问题的我淡然置之,但仍是不忘记低头扒两筷米饭:“好吃而已。”
这顿饭不只是须望海操办而出,其中缺不了单志霖去打下手的功劳。这盘青菜是单志霖为这顿饭结算的尾巴,小炒时间短,费料也不多,甚为清淡,但并不难吃。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是个合适的选择,我也没有辜负厨师心意。
“哥愿意吃的话,以后我给你再做。”难得听到我喜爱什么,单志霖便大口许下承诺。
单志霖倒没觉得哪里不妥,说完后笑了笑,又去低头恰饭。我敏感地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立刻做贼心虚地望向安若泰山的须望海。
须望海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握住筷子的手抵在嘴边,视线在我和单志霖身上来回巡视,最后半眯着与我对视。那时我早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唵米,耳根子红一片,也瞧不见她如何看我,以及猜不透她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像这盘压底的小青菜一般,这顿饭吃到最后都是沉默无味的。不过我要庆幸善于观察细节的单志霖没有在今天展现他优异的才能,或许是与我姐畅聊得不亦乐乎,他早就有点儿口不择言,昂然自得的模样已经满不在乎了。
饭后,理应由我这个在做菜方面没有打杂工的人去收拾满桌的狼藉。就在我刚把盘子堆到厨房里时,转身就看见单志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替我把其它的杂物一并拿来。我眼疾手快地接过,目光从他的宽厚的肩膀上越过,毫无阻碍地望向那个正在沙发上坐着,肆无忌惮地朝我们观察的女人。我想暗骂一句。
我没有直接拒绝单志霖的好意,而是委婉地告诉他:“你过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
“这么多呢,”他和须望海在今天中午都小酌几杯,显然,他不如我姐能喝酒,虽然目色澄清,但现在脸色微微通红,“我帮你。”
“不用,”我心底又开始泛起焦躁,态度明显不如之前,“你回去就好,我自己来。”
见我有些强势,单志霖放弃继续帮我的念头,转身回去跟坐在沙发上的须望海闲聊。
须望海是在午后不久离开的,临走前特意再次嘱托我必须每晚跟她汇报的事情,我有昨晚的记忆,又加上今天心中隐约的矛盾,是断然再也不敢忘记这件事情,必定铭记于心。
她拍我肩膀的手适当地捏揉两下,我抬眸与她对望,她笑意盈盈,看不出其他情绪,但闪着亮光的眼中分明填满了话。她就是不说。
须望海走后,家里又恢复平静。和之前一样,每日几乎重复着大差不差的过程,我的生活除去在家撸猫就是接稿、完稿,而单志霖还是会去晨跑,偶尔会拉上我一起围着熟悉的八大关四处转转,或是外出找定居青岛的同学,再者就是接到父母的命令,回济南看看。
现在,秋意渐临,青岛已经随着大部队共同迈入九月份。今年的准青农研究生马上就要入学报道,在此之前单志霖要回济南整理行装,车票就定在今下午。住在这里将近一个月时间的他站在全身镜前整理着衣裳,双手抬起拂过黑发,落下掸过腿脚,然后板正转身。
我就坐在他的身后,观望着他从头到尾的一举一动,现在他忙完了,我便问:“什么时候从济南再回来,是直接就去学校报道吗?”
“嗯,”他难为情地点点头,“我想着在济南住两天,陪陪我妈,然后回青岛的话就直接去学校报道算了,不再来这边叨扰你了。”
我仔细琢磨他这句话,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么报道那天,需要我和你一起吗?”
他大方一笑,摆摆手:“我又不是没住过校,何况一个大小伙子,这不让人笑话吗。”
我点点头,想着都是成年人,要面子。
我学着长辈的语气,叮嘱他千万不要忘记捎回家的东西,他不厌其烦地听我的话,耐下心去再次检查一遍背包,确定无差错后就坐在我身旁。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因为他的面容附着着一层纠结,就像我要对别人讲难以启齿的话一样面露赧然之色,我感同身受。
单志霖确实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在经过内心多次挣扎与我目光的疑问下,他终于舍得吞吞吐吐道:“哥,临走前我能亲一下你吗?”
内心的笑意顿时消散,我平下心,深沉地凝向单志霖单纯的双眼。通过他面容的冷静与眼内的执着,我能判断出他的真心实意,可我久久未答复他的这份真心,就只是看着他。
廖国歆之前说过,我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左眼像一块纯天然的琥珀。我的两只眼睛不是一个瞳色,一深一浅,这还是他发现的。
而现在,单志霖似乎也从另一方面赞美了我的双目,他被我盯得移开双眼,羞意越发浮现在那张既阳光又干净的脸上,像天边碎开的红霞,然后忽地蔓延开,继而晕染到耳尖。
他低头:“哥,你的眼睛好像会说话。”
这时,我不再去看他,而是同他一起,一个看地,一个望天。我的目光延伸到窗外金灿灿的光景,看那天似海一样的蓝,是个好天。
廖国歆亲吻我的脸颊时,也是这样的天。
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我转头,看见单志霖已经抬起头来。我问他:“算是离别吻吗?”
可能我的这句话有点儿歧义,单志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紧盯着我寻思一会儿,才恰当地折中给出作答:“但开学后还会再见的。”
他说我可是承诺过他,以后常来吃饭的。
就算是忽略我们现有的关系,这句话单拎出来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我忍俊不禁,笑他诡计多端,同时又不禁暗叹自己现在即便算不上是个小人,但也没见得是多么真诚的好人。我站起来,冉冉走到他的面前,我们身高相仿,谁也不需要低头或者仰视,我就继续盯着他的眼,不管他会再做出何种举动,开口就问一句:“你亲哪里呢?”
多么大度,我把选择权交给单志霖。
他没有移动视线,就只目视我的眼,然后缓缓上升,最后停止:“额头,可以吗?”
这一刻,精神上的陨石悄然落地,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并非是真的没有影子,我的面孔有着明显的舒缓,连笑意都愈发深邃。
我背起手,面上展露微笑,等待着对面的行动——既是亲吻额头,那总不能我主动吧。
单志霖一看就是清纯大小伙,在吻前特意做出说明,说他对此一窍不通。我觉得他纯属多此一举,亲额头就像母亲吻婴儿,是人类应有的本能罢了,又非接吻,跟盖章一样,没有技巧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啰哩啰嗦。但我没有将心中冒泡泡的嘀咕说出,只是耐心等待着。随后,我感到额头有片刻的微热,很轻,比风雨抚摸过的力度还轻,但又要比羽毛厚重,干燥的唇不湿润不粘腻,离开得可谓是无影无踪。
单志霖害羞低头,乱手乱脚地整理衣服。
我也不比之前淡定,所以在单志霖提出离开的要求时,我没再多说,一味地目送着他。
回到卧室,我有些烦躁不安,这一吻让我彻底地记起廖国歆当时的主动。那日的天,那日的街,那日的饭菜和那日的笑脸,都齐齐化作温和的泉水,从头到脚浇灌着我。泡在水中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受,但我还没有窒息,可母亲的话又冰凉地涌向我的脸,我在夏末感受到隆冬的冰寒。我太爱廖国歆了,爱一个人就决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我太懦弱了。
瞬间我就老了几十岁,我步履蹒跚地走向那间常年紧锁的卧室门前,而后又伸手触碰冰凉的房门。我觉得有必要再画一幅画,然后拿着它,挑选一个好地方,将它高高挂起来。
不过在次之前,我得先见一面陆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