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听过郑延羿那番话之前,李麟川从没有想过如此深刻的问题,关于一个孩子到底怎样才算好好长大,这个问题此时正模糊但又严肃的摆在他面前,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卓一对待他爸的态度和行为理解为青春期叛逆,而他那种明明本性温柔,外显的脾性却古怪暴躁的性格,李麟川也理解为有些人天生如此。
他一向神经有点粗,脑子里没有太多小孩的个性会因为不可抗力产生质变的概念,所以卓一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怪人,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小孩,他也一直以为,对世界上除自己之外的大部分人来说,幸福可能才是生活的常态。
“要我说,不幸才是生活的常态。”
卓一对此如是感慨。
他在天台的风里点燃一支烟,紫红色的夕阳里风扬起他的发和衬衫,浑白的烟雾被呼出嘴角时也跟着风向后消散,揉得他面庞削瘦出的棱角这时虚晃又柔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麟川觉得他这时前所未有的温和,瘦高的身形倚靠在风里直挺又孤单,就像那种他过去在学校里曾经偶尔见过的,一些没有小帮派,只喜欢独自在无人处发呆的古怪小孩,他们无意间经过那样的孩子时带起的风都让他们颤栗,然后他们往反方向飞快逃跑,像隐秘的树荫里一只被弹弓惊扰的鸟。
“因为不幸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你对着干,让你觉得世界就是这样,有些无法界定好坏的事你也会去往坏了想,然后陷进死循环里,看别人也会带上那种眼光。”
他说着侧过身去看李麟川,在风把烟带向他那边之前从唇边夹走烟杆,动作生疏得差点让烟头烫在自己手心上。
他在烟酒上都不擅长,沾染只是为了在一些必要的场合装装蒜,小男孩在成长的道路上都有过对刻板男人味的盲目追求,卓一是个毫不具备个体差异的典型案例。
他借着几口尼古丁带来的微量亢奋深呼吸,又装作不经意的扭头躲避对视,对着李麟川撸起了自己的左袖。
印象里卓一在夏天都很少穿短袖的衣服,他自己解释为紫外线过敏,李麟川没有理由不信。
直到这样的一天,卓一特地在做这件事之前抽了一支烟,而后面色凝重,动作迟疑,咬着牙像掀起了自己的皮一般掀起袖子,他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对他一无所知,就像他对世界上所有他不曾见过的不幸那样一无所知。
那条细瘦的手臂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深色的、浅色的、成排的和散乱的,横七竖八交叠在一起,窄窄的手臂斑驳得像枯树上一根满是裂纹的枝。
李麟川愣愣看着他的手,因震惊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攥住卓一的手臂遮挡那些伤痕,片刻的停顿后,又匆忙帮他把袖子放下。宽阔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袖重新捂住那片伤痕,想要捉紧又怕压痛那里似的,他的手指反复收束再松力,再看向卓一时睁大的眼里满是茫然,还有一些不明意味的复杂情绪,卓一看不太懂。
“其实都是皮外伤,也没有哪次真的下了狠手,只是压抑太久就容易……你知道吧。又不知道应该对谁发火应该揍谁,对着空气干他妈的傻逼世界也不解气啊。”
卓一把话说得轻松,没发现在他开口前的沉默间,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一整段灰在他想把烟蒂送回唇边时掉在了地上,被风轻轻吹走,断成了几截。
“这事他们有很大责任,有些创伤即便是我已经长大了,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永远没办法修补,它们根深蒂固,成为了我人格的一部分。”
几句分明十分沉重的话说得再平静不过,卓一没做什么过多的解释,就像随口那么一说,说着还分神把烟头丢了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投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李麟川这才同样的想到了自己,也领会了其中含义,卓一从来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这样,但就像郑延羿对他说的:孩子没得选。那时卓一没得选,他也没得选,现在即便再想弥补也为时过晚,就算想明白了很多道理,这一生也没有办法重来。
李麟川松开了他的手臂,把方才想问的许多话都咽回了肚子里,那些揭人伤疤却词不达意的问题,不过是想得到这样一个直击重点的答案,哥哥们说的是对的。
他只是看见了那些代表着痛苦过往的印痕,可卓一是亲手一道、一道把它们刻在了自己的皮肉上,刻进了自己的余生里,他被迫变得不幸,他被迫承受后果终生,大概也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而李麟川自己呢?无数个躲在衣柜里不敢哭出声的夜晚,无数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却要笑着对弟弟说哥没事,等哥长大了就带你走的时刻,他也曾想过偷偷爬上屋顶跳下去一了百了,他怎么就忘了呢。
“……卓一,我想放弃了。”
他说。
但卓一没有露出任何一个他设想中的表情,欣慰他终于不再鬼迷心窍,开心他终于把自己的脖子从这颗歪脖子树上解下来了,或是责怪他怎么这么晚才想明白,早就苦口婆心的劝就是不听,这些通通都没有。卓一片刻的讶异在他把手搭在肚子上时平静的消失,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直接去掏手机查看备忘录里记录的行程,“周五吧,我陪你去。”
“但其实我也一直犹豫,有些话要不要告诉你来着,关于我为什么会帮你。”
卓一接着又说,说着重新夹起一支烟在手上,这次犹豫片刻没有点燃。
“我那时候也很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也不是没有想过你的小孩会不会成为我这样的人。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起那时候我妈经常对我说,我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希望,是她的奇迹,她的英雄,一想到还有我,她就感觉自己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