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轰轰烈烈的爱演得太真,真到即便他心知肚明骗自己骗得过火,也再无法脱身。
他想,所有人都说金铭宇是个懦夫,是个坏种,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的人?
金铭宇在爱中逃得慌不择路,他却偏要迎着枪口将胸膛顶上去,不在爱中生,也要在爱中死。
他是一个妄想被无药可救者救起的懦夫,一个逼迫着一颗绝望的心爱与被爱的坏种。
“我记得你说的那些话,我听了,你不让我做的事我都不会做……我也会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再跟你有瓜葛。”
不坚定,却是认真的语气,李麟川说完沉默了许久,才稍微勾起些嘴角。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经常想,等再到冬天,我就带着你回我的老家。我有个弟弟,亲的,他去年刚考上了美院,画画特别好。我们俩有个自己的家,我们回去可以一起住在那,我老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你去过了肯定喜欢。”
李麟川握着他的手,就这样淡淡的、慢慢的说,说那座他长大的幽州重镇,连绵的高山和挺立百年的城墙,他幼时曾也跟着虔诚的求佛者一步一拜走上高高的山阶,对着歪脖子的菩萨许愿妈妈和弟弟一生平安。
当然还有他小时候在古庙前的斜坡上滑滑梯,磨漏裤子又把屁股蛋烫红的好事。长大了点他又想诓弟弟去滑,结果弟弟聪明得多,垫上块纸壳滑得又快又不磨屁股,弟弟乐颠颠的叫他也去试试,可惜那时候他长得太高了,想试已经晚了。
他说他家乡几千年来不见天灾,依山傍水美得秀气,却也总是有股肃穆的力量。那里的冬天即便艳阳高照,依然可以嗅得到凛冬的厚重,但只要抬头看看光透过落雪的树梢,就能看得见来年的风调雨顺、生生不息。
那漫长的冬寒冷刺骨,所以生在那里的人血都格外的热,都有那山岩一般俗世挫磨不去纯善,又似那依山而坐的尊尊菩萨般慈悲。
“虽然实现不了了,但下次,等我去青岩寺给菩萨还愿的时候,我会再一步一拜的走上一千四百零七级台阶,求菩萨也能保你平安。”
李麟川说到这时感觉鼻子一酸,差点无法控制表情赶紧低下了头,下意识握紧了金铭宇的手。
保什么平安呢?菩萨又能怎样保他的平安,那些残忍的伤口,那些轻易便能窥见的虐待,那些逼他到此境地的始作俑者根本不信神佛报应,没人能在尘世中救他的苦难。
李麟川终于下定决心再向前靠些,然后将金铭宇抱进了怀里。两股已然浅淡的信息素交缠间又浓郁起来,这次却不再像春.药似的呛得人头昏脑胀,反而让李麟川瞬间懂了那天大夫所说的话,几秒钟就够袭遍全身的,是温暖的心安感。
他又一次抱住了金铭宇,这次不再像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像过去许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紧抱着被父亲吓哭的弟弟般紧紧抱着他,一下一下安慰着抚他的后脑勺,轻按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只是这次他只能在心里不断的说,别怕。
别怕,我们走,我很快就带你走,我们自己买一个房子当做家,那里只有我们俩,所以不要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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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铭宇昏昏沉沉的做了很多个梦,很多个临死之前走马灯般的梦。
他梦见了外公外婆,在崇明岛的老宅门口正簸着什么东西的种子,他站在小桥上往回看,手里拿着过年那会儿剩下的小炮仗和一个瘪掉的奶粉桶。
他小时候偶尔会那样来解闷,把桶扣在点燃的炮仗上,然后赶紧跑开,炮仗炸得桶飞起老高,小河里的鸭子吓得嘎嘎叫,拨着水四处乱逃,不远处的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耳背,听不见多大的响声,只看见他咯咯的笑,便也跟着他笑,眼睛被皱纹挤满得都快看不见了。
外婆撑着矮小佝偻的身体从板凳上起来,对小桥上的孩子招手,慢慢的唤着:阳阳,阳阳,今朝夜里侬想切点萨?外公在后面颤抖着手剥一根青绿色的甘蔗,拿刀斩成小段,一段段码放进盘子,拾起拐杖端着回屋里去,放在生霉的木桌板上。
枯槁老人在病床上等到最后一刻,他踩着一篮摔烂的鸡蛋哭喊着狂奔,而后锣响,哀乐恸起,漫天纸钱雪片似的落下,依水的破房子空空荡荡的,高高的柜子上只剩下黑白照片并立,和一对再无法开启的木盒。
他又梦见栾星楠和他的哥哥,他们三个曾挤着一起睡的小房间。
那时候栾星楠笨笨的,他哥唬他想吃好吃的就得去玩具箱里待着,腾自己的床出来给客人睡,那晚他半夜醒来,看见栾星楠还真坐在玩具箱里睡觉,怀里抱着塑料枪,脑袋上还扣着小头盔,脑袋歪在箱子边这样也呼呼的睡熟了。
他看着好笑又难为情,把小孩从里面抱了出来,他问栾星楠,你怎么这副打扮睡觉呢?栾星楠揉着眼睛困兮兮的咕哝,我在站岗呢,我哥说你天天都做噩梦,我帮你赶走它。
他穿着和兄弟两个同样款式的、栾星楠妈妈亲手织的毛衣坐在他家的饭桌上,刚训练完累得满身是汗的小男孩吸尘器一样飞快地吃,他就在旁边细嚼慢咽着看热闹。栾妈妈赶紧在没剩多少的可乐鸡翅盘子里插块大的给他,对他说吃啊阳阳,自己多往碗里夹点,星星嘴快,你也多吃点,看你瘦得,姨看着都心疼得慌。
他又梦见灼灼阳光下刺眼的安藤悠里,离他那样的远,可明明远得面容都看不清楚,他仍能清晰看见他发炎的耳朵。
红肿的血洞中密密插着银针、银环,跟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叮叮当当的碰在一起,他向着光来的方向走,世界忽如默片加速,时流狂奔中逐渐褪去斑驳色彩,拧进一个漩涡的中心点。而后,世界忽然白了一瞬,再揉开眼,他的身影已经不见。
最后他梦见一股温热拥住了他。
他被一阵带暖意的气味裹挟,坠入了无边的平和,如同回到生命的起点,母亲温热的腹中。
在那无比安全的幻境里他怀中还抱着什么东西,一个圆形的、像是一团水的透明物体,有生命似的依偎在他的胸前,如孩童般柔软。
他低头轻轻去嗅,一半是他身上的茉莉花香,一半是有点苦涩的、未点燃过的烟草的味道。
李麟川的味道。
金铭宇是凌晨三点醒过来的。他后知后觉李麟川似乎来过,他身旁的空处有谁躺过的褶皱,空气中有烟草味的omega信息素,其他的梦境在他醒后很快都在脑中淡去了,唯独这些痕迹仍在他身边清晰可见。
他不全是在做梦,李麟川来过,李麟川躺在他身边,李麟川抱了他。
可现在李麟川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身上两人交织的气味也已消散殆尽,房间里只剩让人麻木的酒味飘荡,酒味,混着自己恶心的味道堪堪滞在半空,空气凝住似的死气沉沉。
他起身跌跌撞撞去开门,眼前还在一阵一阵的发黑,凭肌肉记忆摸索到客厅的时候,看见的是栾星楠和卓一两个人,似乎正因他这阵折腾醒了瞌睡,抬起头来还是懵懵的。
金铭宇冲去厕所,又去客房,各个屋子都找了个遍,最后直接冲出家门从楼梯上跑着下去,看到还停在门口的两辆车上也空空如也。
李麟川不在,他不在这里,他不在。
金铭宇忽然感到阵空穴来风的怕。他怕那幸福的幻觉到此为止,而自己已经回到了炼狱般的人间,那最后一个温和的梦也在模糊的记忆中越来越远了,火柴光苗中最后一点属于他的幸福戛然散去,如他所说消失在他生命中,再无半分瓜葛。
在这一刻,他竟开始害怕共生了二十多年,几乎构成了他全部骨血的孤独。
这灭顶的、恐怖的、可憎的孤独。
金铭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这样害怕孤身一人了,或许他一直都怕,只是此刻才终于认输承认。
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天不畏惧茫茫心底回荡的空响,伫立在小岛的河边,躺在摇晃的灯泡下,在以他的屈辱为乐的、刻薄的闪光灯里,在层层剥去他廉耻与自尊的床第之间,在这些所有的,让他变得孤僻、扭曲、肮脏、恬不知耻的可悲时刻,他都自欺欺人的坦然,而终于在今时今日,那深埋心底的孤独与恐惧才彻底的喷薄,他忽的被那温暖狠狠扒去了破败的盔甲,溃烂的身体裸露在尖刀般的夜风里,痛得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李麟川在哪?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求救的话。
他光着脚,发了疯似的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狂奔,浑身的汗湿透了薄薄的衬衫,无法控制的泪混在之间染湿狼狈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找了多久,直到梦醒似的停下脚步泄力在街边跪倒,他终于发出了喉咙下压抑痛苦的哭声。
他找不到李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