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滚烫的鲜血迸溅在裴不澈脸上,而后从面颊滑下,他先是错愕般愣着,才抬手抹去血珠。
曾经也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倒下。
裴不澈刚入军营的时候,听说是承明帝以历练之名送到北境,全营部将一度认为他是受裴忠连累,被皇帝发配了。也有说他这个王孙贵戚来北境镀金,再回京城享福的。
于是这些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士,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裴不澈。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但碍于高正武和裴不澈的身份,谁也不敢对裴不澈的到来多说什么。
虎落平阳才被犬欺,更何况裴不澈还挂着个国公世子的名头。但军营那种地方,别的瞧不起你,总会有将士要难为你。
裴不澈第一次上战场,在那场遭遇战中,赵铁柱就是在他面前被敌军一箭穿喉。那个总是偷偷给他多盛一勺肉汤的壮实汉子,连遗言都没留下就倒在了血泊中。
遭遇战不算惨烈,清理尸体时裴不澈还是吐了。
“这就吐了,没见过血吗?”什长杜鹏向来喜欢带头奚落他,反正都是要上战场的,也不怕裴不澈给他穿小鞋。
其他军士也附和:“贵公子还是回帐子里绣花去吧,别在这碍手碍脚。”
十几岁的裴不澈抿紧嘴唇,没有反驳。
高正武拍了拍裴不澈的肩膀,却也没多说什么。这位将军对裴不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刻意冷落,也不过分亲近。
裴不澈知道为什么。
他跟着高正武初到军营时,高正武曾单独召见过他。
“世子殿下。”高正武当时正在擦拭佩剑,头也不抬:“北境不比京城,这里只看刀剑,不论出身。你若想赢得尊重,就得证明自己配得上这身铠甲。”
裴不澈至今记得帐内炭盆的灼热,和他背后渗出的冷汗。
“发什么呆?去帮忙抬伤员!”杜鹏的吼声打断他的回忆。
裴不澈沉默地走向伤兵营。路过校场时,几个军士正在比试箭术,见他经过,故意提高了嗓门。
“听说咱们的贵公子看到死人都要吐?”
“可不是,只看了一眼,便吐得昏天黑地的”
军士啧啧两声:“这样的废物也配领军饷?”
裴不澈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走。类似的冷嘲热讽他早已习惯。
在中京,他是裴家嫡子,是皇帝的亲侄子,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
伤兵营里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裴不澈熟练地帮军医按住一个腿部中箭的士兵,让对方拔出箭矢时少受些痛苦。
“谢……谢谢世子殿下。”士兵满头大汗地挤出这句话。
裴不澈摇摇头,用布条替他包扎伤口。
“世子殿下手法不错。”老军医眯着眼,夸奖道:“比那些粗手粗脚的强多了。”
承明二十八年,裴不澈领兵与柔然在广陵关交战,大破柔然军队,高正武破格提拔他为都尉。裴不澈诡谲多变的打法直叫人拍手称好,全军上下再也没人嘲他是个没用的贵公子。
承明二十九年,柔然攻长野关,高正武带兵前去驻守长野关。战事吃紧时,后方忽然来报,柔然人增兵去了牧阳,而牧阳兵力早已调去了飞云关。寡不敌众,牧阳军死守数日,裴不澈领万人轻装疾行抵达牧阳。身先士卒,却柔然七百余里。皇帝亲旨,封为安国将军。
牧阳一战,对方将领是柔然吐豆发郁久闾斛觳(1),此人身高近两丈,赤裸的上身肌肉如铁铸般隆起,在日光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面容如刀削斧刻,一道疤痕从左额贯穿至下巴,更添几分凶悍。
传闻他能徒手撕裂虎豹,手中挥舞着一柄常人无法举起的巨型战斧。除去他让人发怵的事迹,还有亲手训练出来的“铁鹞子”,这支柔然最精锐的骑兵。
郁久闾斛觳天生神力,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被他压得微微屈膝。饶是裴不澈与他交手,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讥讽裴不澈,是中原的小绵羊。
裴不澈改变战术,吩咐全军卸下所有辎重,只带上武器和箭矢,直插敌军心脏,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杀。
两军在鹿原交战,裴不澈派了五千轻骑从绕后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郁久闾斛觳带兵仓皇撤退。裴不澈定然不能放虎归山,否则叫他重新整军再攻,能守住牧阳几率为零。
杜鹏一手持枪一手执着从柔然人手中缴获的胡刀,袖子擦去脸上的血,大喝道:“世子殿下尽管往关外去,我给您做阵前先锋,您直取斛觳的项上人头!回去我再跟殿下敬酒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