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创造是定义人类的唯一途径咯。”谢煜到底也没有挂脸对着沈居安埋怨起来,毕竟如果不是他临时起意,沈居安本可以坐飞机回家。
“我的想法罢了。”沈居安低头捏着谢煜包上挂着的风衣泰迪熊,“人生的定义方式本就非常私人。”
火车沿着铁轨穿行,车轮与车厢连接处的摆动交奏出晃荡的进行曲。侃大山终究还是累了,沈居安在那阵循环往复的摇晃声中沉默片刻,突然说:“谢煜,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应该说nice to meet you too吗?”谢煜问。
还是那股纷杂的气息,食物、体味、煤炉燃烧、室内长期闭塞后的昏沉,谢煜身上的香气在其中格格不入。沈居安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游,嗅觉无意识辨认那股气息。馥郁、干净、柔软,绵长的前中调被体温浸透后只余下温暖的尾调,沈居安恍惚自己正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守着暖炉发呆,看着火焰张牙舞爪地吞噬木头。他的意识随着木头渐渐融化,半昏半醒之间听到谢煜那句nice to meet you,沈居安想,明明是你选择了我。
下午上的车,至今已经完全入夜。谢煜没等来沈居安的回应,只等来沈居安紧闭的眼。年轻的导演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窗外漆黑的夜幕里闪过一盏又一盏的夜灯。他想沈居安倒是客气,还要郑重其事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这分明应该是他者向沈居安的祝祷。
谢煜看见沈居安的紧闭的眼睛,想起那双眼睛睁开时的模样。学校的表演课时间长,沈居安上完政治课后会在教室外等他。半人高的窗户里,一眼望去就能看到沈居安靠在栏杆上托着平板写作业,谢煜转头盯着,沈居安仿佛接受到信号一般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弯如新月明如泉。沈居安笑着指了指右方,谢煜转头,老师正盯着他。
下课道歉时老师问那是沈居安啊,他说对,好朋友。老师笑了,“他当导演倒是可惜了。”
沈居安一直都有着让人惊艳到可惜的能力。
学校多的是放荡不羁的艺术生。常人眼里脑子不正常的一半搞学术一半搞艺术,国立艺术大学无疑是其中最大的脑子有病人士聚集地之一。把一群特立独行聚在一起,那么特立独行也会泯然众人矣,但沈居安不是,沈居安是特立独行的鸡群里无需特立独行的鹤。
就像深秋时的最后一场雨。课程后半截突然大雨如瀑倾泄而下,他随着大流走出教室,教学楼外的阶梯上,沈居安站在雨幕里,握着一只白气球。
气球用一段黑丝带绑着,丝带另一端牵着沈居安的手,随着风在雨水里沉浮。白衫黑裤,沈居安垂眼看气球。车辆来来往往,在雨中飞驰。所有色彩在雨里都被融成了色块,透着微微发亮的水光,唯有沈居安安静独立得仿佛一颗铅画的树,孑然于尘世之中。谢煜奔过去,雨水打湿他的鞋,沈居安的雨伞向他倾斜,雨珠坠落,年轻人的面容清秀得如同早春玉兰,亭亭得端庄。
气球在他身边漂浮,宛如被具象的灵魂。
“黑白是所有色彩的源头。我们常说红色是欲望蓝色是忧郁,活泼的浅色是年轻,深沉的暗色是衰老,但是在电影的最开始,它们都是黑白。”沈居安盯着他的眼睛,牵着他的手缠绕住气球的丝带,“你的眼睛也是黑白的。”
人流呼啸,谢煜轻轻喘着气,沈居安撑着伞与他同立,谢煜问:“你想去哪?”
“不知道。”沈居安摇头,
“那就随便走吧。”谢煜不知为何突发奇想关掉他的伞,伸手牵住沈居安的手,在人行道上狂奔。
直走,奔跑,上楼梯,过天桥,跑得漫无目的。沈居安的头发被淋湿,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谢煜的皮鞋张了嘴,像一只鳄鱼。他低头看自己的皮鞋,脚趾抬起,皮鞋张嘴,沈居安哈哈大笑,“我没想过它会变成鱼……”
“它也没想过……”谢煜弯腰脱鞋,赤脚站在地上继续狂奔。他回头,看见人流在沈居安背后穿梭,五光十色的伞在雨幕里开成了花,两个人在花和雨的海洋里狂奔。谢煜踩过一滩又一滩的水,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平稳地起伏,风和雨扑在脸上激起轻微的刺痛。沈居安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被雨水打湿的脸折射出轻微的亮光。路人纷纷侧目,谢煜此时此刻只想狂笑。他想,就是这样,握着沈居安的手,奔跑也罢,逃亡也罢,去追那座火山,去奔向另一层人间。
直到最后二人筋疲力尽,沈居安倒在公共座椅上大口喘气,谢煜坐在他身边,看着松开的气球飞远了。
“会污染环境。”谢煜看着它的黑色尾巴。
“也许会乖乖降落在垃圾堆上。”沈居安看着天空,而后突然双手举做喇叭状,对着天上越飘越远的气球大喊——
“你好吗?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