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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斤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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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县衙。

青砖墙角几枝野杏花沐在雨中,比往日精神些。

驿丞梁佑安领着三位客官往县衙去。

他一脸愁容,络腮胡子上凝着细碎雨珠,如老桑树挂霜。

当值衙役原本倚着鼓打盹,忽见几道绸缎袍角扫过门槛,惊得把水火棍一戳。

知县陈敬儒听过主簿禀报,正了衣衫在二堂候着。

他润了润喉,先开的口:“诸位,德州户籍钱粮俱记在四柱清册上,下官没必要藏着掖着。”

眼见来人中那国字脸的中年要回应,陈敬儒一对八字眉霎时拧成墨斗线:“只是,贵司官船挂的杭州帆,凭什么来问鲁地米价?”

他又哼了一声:“今日下官与诸位说三两句,明日扬州的、苏州的大人便能来问三五七句,过不了几天,怕是连大理寺、都察院的大人们都要来问话。本官这顶乌纱帽,干脆挂在县衙梁上当斗笠使算了。”

紫衫“少年”丝毫不恼,反而笑得和煦:“陈大人,我此去主理杭州市舶司,总要把沿河州县粮价记入章程。斗胆问德州米价,也不过是在‘市舶则例’后头添个注脚……”

案上茶汤腾起雾,笼着“他”袖口暗银云纹,似晴湖上起了薄烟。

“他”话音未落,陈敬儒重重一磕茶盏:“明大人,恕下官直言,杭州市舶司的船,恐怕还泊不到德州的码头来。”

方靖在三人里最年长,反倒先沉不住气。

“好大的气派,”他一拍桌案,霁蓝釉茶盏在案上滴溜溜转了三圈:“不知道枢密院的文书船,可驶得进德州漕河?”

“方公子,”陈敬儒轻笑道:“令伯父的紫金鱼袋在枢密院供着不假,可您这身曳撒……”

他捧起茶盏,盏盖轻轻一敲:“本官免你一个布衣跪着回话,已是全了方大人的面子。”

方靖耳根霎时红透,霞灰色曳摆在椅栏上磨出沙响。

他手里攥着那本札记。

纸角早叫汗洇成了咸菜色。

檐角积水渐渐收歇,云缝里漏出日头。

赵斐探身取茶铫子,流光白的杭绸袖口拂过檀木案。

青釉壶嘴倾出的银线稳稳注满三只杯,水声里掺进他一句:“月前,太府寺接到各地州县的邸抄——"

说话间,太府寺少卿的鱼符轻轻压在茶盏旁边。

那尾铜鱼在茶汤雾气里游得自在,映着陈敬儒倏然缩紧的瞳孔。

“本官记得泰安县的米价不过六十文一斗,何故一县之隔,米价跃升近半?”

赵斐把茶盏往陈敬儒跟前推了半寸:“太府寺掌钱谷金帛诸货币,想必,本官的上峰们有兴趣了解一二。”

案上茶汤腾起的热气在他眉宇间缭绕,如晴雪后的炊烟,散得从容。

陈敬儒铁青着脸,朝衙役挥了挥手。

片刻,后堂传来搬账册的响动。

赵斐翻动簇新的册页,纸声脆得像早春河面的冰裂。

陈敬儒咳了咳,端起茶盏,茶盖碰出细碎的响。

“赵大人可见过运河起闸?”他吹开浮沫却不饮:“水猴子掀了浪头不打紧,怕的是,闸门下头沉着千斤石,一不留神,翻起万丈浪。”

赵斐眼皮都没抬。

“巧了,”茶雾漫过册页,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峻:“本官在太府寺掌秤,最擅长的便是称千斤石。”

院外恰掠过卖饴糖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燕。

……

济南府,点翠楼。

灯笼被春雾染得发黄,铜钩上凝着莹莹水珠。

二楼临湖的雅间,珠帘把大明湖的波光筛成碎银子。

八仙桌摆着官窑粉青釉梅瓶。

窗棂外头忽明忽暗的,原是檐下琉璃灯被风吹动。

灯影在湖面拖出长长金尾。

转瞬又被夜雾吞噬。

山东巡抚徐霁民斜倚在紫檀木椅上,懒懒夹起一块翡翠白玉饺,皮儿薄如蝉翼,汤汁染得象牙筷子发亮。

旁边琉璃熏炉飘出缕缕青烟,正巧笼住他凹陷的面颊。

一张脸像被刀削斧凿过似的,两腮塌得凹陷,颧骨却高高拱起,像要戳破面皮。

坐徐霁民对面的,是山东最大粮号瑞禾丰的当家林茂源。

他看着那白玉饺的油光点点滴落,一如他的冷汗滑进后颈。

“来,尝尝这饺子。”徐霁民将瓷碟推来,碟底在紫檀上刮出细响。

“这儿新聘的扬州厨子,馅儿用的是邵阳湖的‘芦丛跃’,过了这一季,就得等明年了——”他一箸掐开饺皮,虾子混着蒸汽漫上来:“不过呢,比不得济南府的米金贵。”

“徐大人,听说……”林茂源并未动筷:“听说青州县递了蝗灾的折子?”

他胖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此刻脖颈更是急得白里泛青。

徐霁民掀开眼皮:“你哪里听来的?”他喉间滚出闷雷似的笑声,“就算真有此事,那折子还不是要经本官这儿,他递不递得上去,还两说呢。”

“毕竟不是真蝗灾,万一京城派人来查……” 林茂源越想越后怕:“哄抬粮价,是死罪啊!”

他眼珠子大,这会子失了神,在青灰眼窝里乱转,像滚进灰堆的玻璃球。

“你怕什么,上头派什么人来,还不是枢密院说了算?” 徐霁民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嘴角,云缎帕角正好挡住塌陷的右腮:“你倒不如忧心那三万两利钱吧?”

他朝林茂源咧嘴笑,露出被茶渍染黄的臼齿:“总不好叫郭大人亲自来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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