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
阳光斜照东市酒旗。
“哔——哔!”
赵斐的银哨子迸出尖啸。
明桂枝顿觉耳膜发颤。
宝蓝绸袍下摆被疾风掀起,露出半截鹿皮靴。
她手腕被攥得隐隐作痛。
“撤到船上去!”
赵斐的喝令劈开鼎沸人声。
十二名玄衣的带刀侍卫自四周楼榭的檐角翻落。
刀背在暮色里划出冷弧。
明桂枝瞥见这批侍卫的肩处都绣着“赵”字篆书。
她只在飞羽的服饰上见过。
想来,这兴许是赵家死士的记号。
日暮切过柳梢。
码头附近,空地上浮着层淡青的草腥气。
明桂枝后颈汗津津,绸袍贴着脊梁,好似裹着层湿苔藓。
赵斐还攥着她腕子。
竹青缎袖口蹭着汗,晕染出团墨青的云。
方靖不住抹汗,把墨灰直裰蹭出盐渍。
侍卫们的刀泛着冷光,紧紧围护着他们三人。
远处渐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是春雨打在油布伞上。
人群从四周的巷口漫过来。
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在暮色里泛着灰蓝。
明桂枝瞧见人群后头晃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倒露出半截刀疤,蚯蚓似的爬在颈子上。
她颤了颤手。
赵斐攥她的力度突然紧上三分,箍得她丝丝抽痛。
方靖额角不住渗出细密汗珠。
“他们是……”
“徐霁民他们必定把我们的‘计划’告知百姓……甚至,把假蝗灾赖到我们身上”赵斐眸光骤寒。
“糟糕!”
“不止,你的札记详实具体,正好成了咱们伪造蝗灾的‘供状’。”
人群又近了三步。
有个驼背老汉的草鞋豁了口,露出满是泥污的脚趾,在夯土地上一蹭一蹭的。
“允书,他们都是贫民……” 方靖声线柔了几分,“提醒你的侍卫别动刀。”
赵斐眸色愈发森冷,似有暗流涌动。
“最怕,不止是贫民。”
暮色里突然炸开声老鸭嗓:“就是他们!杀千刀的罪魁祸首!”
话音未落,黄澄澄的物事打着旋儿飞来,正正砸在明桂枝的羊脂白玉冠上。
蛋壳裂开的脆响格外清晰。
半凝固的蛋清顺着白玉冠往下淌。
明桂枝睫毛颤了颤,两滴蛋黄挂在眉梢,映着晚照如金箔花黄。
她下意识要抬袖拭脸,抬手之际却僵住了。
隔着半透明的蛋清,她望见东南角柳树底下窜出个精瘦汉子,衣服的补丁新簇簇。
她看见那汉子从怀中抽出砍刀。
刀光劈开暮色,正要落在赵斐肩头。
明桂枝推人的力道太狠。
竹青缎子从她掌心滑脱,赵斐踉跄撞歪了货郎的糖人担子。
精瘦汉子腕子一抖,刀刃转出朵银花,直削向她宝蓝圆领袍的前襟。
“刺啦——”
裂帛声惊飞梢上茶鸲。
半幅衣袖飘落在沿街摊档的笸箩里。
明桂枝后腰抵着茶摊条凳,瞥见自己露出的半截小臂。
刀痕处血珠不住冒出。
她忙将残袖往腕上一缠,杏眼瞪得滚圆:“你可知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那汉子第二刀已到眼前。
刀刃映出她眉梢的蛋黄,忽地凝在半空——明桂枝从怀里攥着一叠银票。
“十倍!无论他们给你多少,我出十倍!”
银票厚厚一叠,在暮色里簌簌颤动。
最上头那张,“通和钱庄”的朱印被她手上的血染得斑驳。
汉子喉结滚了滚,刀尖垂下三寸。
“够你娶四、五房媳妇,” 明桂枝指尖又往前送半寸,银票角扫到汉子刀柄缠着的褪色红布。
“他们想必没告诉你我是官身,你求财而已,何苦犯上死罪……”
话只说得一半,明桂枝忽被撞开。
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石板地的凉意穿透绸袍。
她惊觉自己被赵斐撞得飞退了一尺多。
缠着残袖的手臂擦过碎石。
血珠拖出断续的红线。
眼前的事物,如后世的慢镜头一一闪过。
茶摊倾倒的铜壶淌着褐汤,蜿蜒成琥珀色的河。
染血的银票,散作漫天朱砂雪。
糖人担子里,金丝般的糖浆裹着尘埃。
凝在半空,如融化的星子。
镜头定格。
她望见赵斐额角飞溅的血珠悬在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