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可是魇着了?怎的伏案就盹着了?”
老管家一如既往地唠叨:“夜露重,仔细染了风寒哟。小老儿说句僭越的话,您就是太要强,昨儿个背《禹贡》背到三更,今晨寅时又读《盐铁论》……”
玛瑙扳指映着烛火直晃悠,“瞧瞧这注疏,密密麻麻的……当年老太爷重金礼聘程门三老来讲学,那个不夸你颖悟绝伦?就说那柳先生罢,捧着您默的《治平策》直道‘文脉在赵’……”
他絮絮抖开狐裘,云锦面儿泼出晚霞色。
“老爷请的徐大儒昨儿还夸呢,说少爷‘金榜题名,跬步可期’.....那什么豫东书院,那起子酸儒能教什么新鲜的?不过是仗着前朝旧匾,撑门面罢了……再卧虎藏龙,能有刑部侍郎亲授的《律例疏议》金贵?更别说张鸿胪讲的《西域风物志》,那可是伺候过先帝爷的人物……”
窗纱扑簌簌抖进雪花,老人的絮叨声比雪还密:“要小老儿说啊,您就是把明家公子想得太玄乎。他家请的什么山野先生,哪比得上咱们府上——”话头猛地刹住,帕子往他额角虚虚一按,“瞧瞧,墨汁子都蹭太阳穴了,仔细腌着眼睛。”
赵斐望着案头未干的墨迹,终于想起这是他十二岁那年。
永泰四十二年。
那年立秋,他父亲赵廓起复回到京城。
听闻明世礼的独子于豫东书院就读,赵廓当夜便往山长府上递了拜帖。
找了裕王写荐书,还请托荣安长公主作保。
他用青檀纸包了六礼束脩,玄玉镇纸换过三回,连拜师那日的深衣都熏了整宿竹叶香。
入学前那半月,赵斐将自己锁在京城赵宅的澄心斋,典籍功课读了又读。
这是梦?
又或者,他与明桂枝那半旬的生死与共才是梦?
他一时分不清楚。
老管家的唠叨声又响起:“少爷,您选的哪套衣服?”
对了,入学前一天,他还反反复复挑选服饰。
一时觉得石青色太素,一时觉得宝蓝色太俗。
纹绫绢的太奢华。
竹叶纹缎的又略显寒酸。
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套牙色绞缬绢的直裾深衣。
搭配墨灰色短褐,雅淡又潇洒。
他还特意命仆役熨了再熨。
衣衫棱边直得像藏了尺。
他怕输给明桂枝。
谁想得到,人家来来去去只穿同一款的黛色圆领袍。
没有任何花纹。
就是最寻常的绸缎。
赵斐忍不住讪讪笑了。
那声笑从喉间溢出来时,他忽地又堕入无尽黑暗中。
……
睫毛颤动掀开千钧重,最先撞进赵斐视线的,竟是颗刚刚坠下的泪。
明桂枝哭得发冠都歪了,咸泪淌湿他枕畔三寸。
“你哭、哭什……”
他刚吐出气音就咳得止不住。
明桂枝的哽咽卡在喉头,瞪圆的眼眶里还蓄着将落未落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