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策:“……”
就算平素他稳重沉静,这会也不免有些怔住了。
两人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交缠。
半晌,连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云浸,看着我。”
云浸依言抬起头,又清又亮的眸子定定看着他,很依赖的神情,但目光的主人似是不知。
连策也盯着云浸的眼睛,沉声道:“云浸,你母亲的事情,你心里不必有负担,你不必感到愧疚与不安,这些都不是你该承受的东西。”
他说着,眸子里又翻涌着什么让人看不清的情绪,“更何况,你如何能百分百肯定这所谓‘遗物’一定是你母亲的所有物?”
云浸动了动眼珠,她能从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倒影:“什么意思?”
他看着眼前这一双比初春破冰的湖水还要清上几分的眼眸,连策忽然不忍心将太多的揣测与诡计倒入,搅弄一池清水。
可人被阴谋驱赶着偏离原先的轨迹,心境如何能只向天光不见阴暗?
人须得披上铠甲只身走入暗夜,才能更好地对抗黑暗。何况对方是更适合去捕蛇,而非避蛇的云浸啊。
连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首因效应。”
云浸僵了一下,眼底有点迷茫,这就像是一个学霸发现原先没有资格被自己放入心上、落在自己眼里的简单题,突然背刺自己。
她前期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预设了很多种结果,最终集合归因、再分类关合,才提取出一种她感到满意的数据算法,再美滋滋地将这种算法应用到原有的“原始数据”里进行过程性跑数据,不料基础的数据清洗和提取被她一笔带过,最终导致跑出来的数据有误。
偏她还不知,自以为是。
云浸有点迟疑:“这……目前证据虽然微弱但指向性明确,何况有照片为证。那这照片,总不至于是合成的?”
连策顿了一下:“我只是说一下我的猜测,在没有完整向分析和实质性证据下,并不作数。”
云浸若有所思:“这也算是一种思路。”
连策细细观察手中的照片:“据我所看,照片是真实的。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云浸打断了他的话:“嗯,信你。证据是给别人看的,我们之间,猜测便能立据。”
连策颔首,偏开目光。
连策:“若我猜错了呢?”
云浸搓了搓手:“那也有我的责任。况且,我所说的信,不是……信你的猜测百分百正确,我是信你这个人,至于猜测正确与否,另当别论。”
云浸相信连策的揣测不会是无所根据的,没有较大把握他可能不会说出来。
云浸放下水杯,说:“那我们先假设原前提为真,寄遗物的人未知,凭借我的能力调查不出来。但从大方向来看,背后之人想针对的人是你,或者说你们连家。”
连策默了几秒,突然说:“你还漏了一点。”
云浸疑惑:“什么?”
连策拿起那被已凉却的水,“他们同样想针对的还可能是你。你刚才的结论是站在完全理性的层面得出的,云浸,你并没有将自己完全考虑进去。
可这件事方方面面都是人的私欲在推进,因此,绝对理性地考虑会有所限制,私欲只会将对方的欲望放大化,而结果是不满足于只牵扯一方。”
云浸抿唇:“我可能,只是背后之人想害人的软刀。”
“何出此言?”
云浸笑了一下:“相比你与你背后所代表的各种利益,我身上的价值渺小得让人忽略不计,不至于让人大费周章设局吧。”
连策的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不容置疑道:“软刀亦是刀,既是刀,便有选择刀口相向于何处的权利。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平白被人利用。何况,你怎知你会被忽略不计?”
云浸张了张嘴,咽下喉中的涩意:“是我当局者迷了。”
连策眸中晦暗不明,声音却像一阵清风,轻轻拂去心间落下的尘埃。
她听到他说:“我刚刚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即使,你错了也没关系,没有谁能保持时刻的清醒和做出最正确的抉择。不要太苛责自己,你的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破碎的放肆被人一片片拾起来。
她突然觉得心中一空,那是什么束缚被偶然撞落解开的感觉,有些豁然开朗,有些清新顺畅。
云浸不言,亦望着他幽深的双眸。
连策认真地看着她:“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岔吗?”
她得寸进尺:“为何?”
连策语气淡淡:“你的前提假设不为真。第二次了,云浸。”
清高自傲的小学霸二次翻车,她会难过吧。
云浸的睫毛扑闪着,脸有点红,可她的手分明的凉:“嗯,我知道了。那这是不是说明,选我为刀是因为那个人想来个一石二鸟?”
连策轻轻地笑了:“云浸,好聪明。”
事实证明,那个被蛇咬的第一反应非逃避而是愿意学着去捕蛇的姑娘,此刻也不会难过。
因为,她有强大的内核和持久的自愈能力。
云浸:“那从结果回过头去看,一切都有迹可循了。背后之人是想一箭双雕,要不然他会用更直接的法子来对付你,不必采取迂回战术非得跟我过这一招。”
连策垂下眼。
云浸想了想,突然脑中被忽略的东西一闪而过。
失误两次的学霸学会谨慎复盘了。
云浸:“对了,后来我回家拿我母亲留下来的一些东西,发现我母亲的很多画作上都存在一个男人的身影,不是照片上的……你父亲。
我先前没见过那个男人,可我有次偶然遇见,但他一瞬便不见踪影。我不知道这两份遗物之间的关联如何。”
事情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云浸对母亲姜织的感情很复杂。
连策想了想:“等你回去后将那些画作给我,我拿去让人提取面部性状。不保证完全顺畅,但可放手一搏。”
云浸觉得合理:“好。”
最终云浸下结论:“那这么看来,那本日记很大概率不是我母亲的物品。”
连策向后靠在沙发,眼中带着笑意:“你认识你母亲的字迹吗?”
云浸愣在原地,这么清晰且明显的特征她此前居然不曾有所怀疑。可细细想来,怀疑也得有源头,她确实对她母亲姜织的字迹毫无印象。
她将心底疑惑脱口而出:“那背后之人怎知我对母亲的字迹不了解?正常情况下看我该是了解的吧?”
连策不答反问:“那你了解吗?”
云浸:“……不了解。其实,我从小跟我母亲感情冷淡。”
连策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自言自语:“他不怕我不信这本日记?”
好吧,她此前都信了。真不真的倒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信了。
连策:“那只能说明那人有恃无恐,不是此人太过自信就是他后路充足,或者日记从头到尾都是由‘算计’生成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下次可以把日记给我,我委托我们公司的律师部拿去司法鉴定中心进行笔迹鉴定和指纹鉴定。”
不知道这本“遗物”存放多久了,指纹鉴定的结果很难说,但这也是一种证明思路。
云浸安静地听完,点点头:“好,麻烦了。”
连策站起身,低头看着云浸:“如今我们同为局中人,不必说什么麻烦,也不必言谢。”
“能帮助你,我很高兴。”
云浸抬起头,能看到连策凌厉的下颌线条和挺直的鼻梁,那双眼仍是晦暗不明。云浸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合作愉快。”
她隐隐有所觉,在这场荒唐的棋局里,连策是被动的赌注,却也是她唯一的偏差,意外的侥幸。
谁能窥见天光?谁能伸手触碰天光?
这一次,她赌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