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你袖子里怎么藏着把枪?”
“能不能告诉我,我该走哪条路?”
“别在我身上种血印啊啊啊啊啊,我可以把雷伯恩骗来,你们对付他,不要对付我——”
“兰斯洛特,别杀我,我爱……呃……爱……”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近似于激动的恐慌——是那种即使在天光之下的沙漠里也怕被人看见的恐慌,这感觉突如其来、无根无萍,又如此强烈,难以排解,以至于涉血膝行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踟蹰半刻,好说服自己继续往前。
见面室里摆着一张照片,是履新时拍的,他不是个醉心修饰的人,个别几次花心思打扮都是出于无奈,表面上从脚后跟精致到了头发丝,无一处不体面,可事实是即使这样的装束也没能让他看上去多派头——摄像师是个爱说笑的人,老劝他活泼一点儿,有人在旁边帮腔,结果照片上的人嘴角更下垂、目光更阴沉,后来又照了好几张,总算有一张表情微微生动——快门按下前,那个人在他脸旁放了只蝙蝠,吓了他一跳!
雷伯恩从众多相片里选出这一张,专让人看他洋相,他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
坎宁一把扫落眼前的东西,抽出架子上的长刀胡乱劈砍起来。
七年啊!他逆来顺受了七年!硬生生变成了一只别人的传声筒,请客历来不是他喜欢谁请谁,而是谁有用就请谁!明明没有钱,还容易被抓到把柄,为什么非得额外搞出些事?为什么非得举办什么大型晚宴?
坎宁抓住一只瓷瓶,刀过头顶,一劈两半!
雷伯恩把酒瓶上的标签撕下来,冒充香槟,说客人尝不出来,他简直又惊又怒。
“你不是舍不得花钱吗?”
他居然这么问,他怎么问得出口?
是他教他趋炎附势,又让他势利小气……他曾经也是幸福的一员!
“照以往惯例,后几排酒没人会动,做做样子能省不少酒钱。”
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不喜欢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你招待他饮茶、吃饭,你们面对面坐着,他打量人的目光总叫人感到心烦意乱,开始时在你身上扫来扫去,接着再转向房间里其他东西,然后又回到你身上,说话也心不在焉,对摆设挑三拣四,好像这样就能掩饰对别人的评头论足。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肩膀卸了力,刀哗啦掉地。
雷伯恩的脸是一张假面具——他笑脸待人,说出来的话好像优雅、得体,故作热情的模样却让人呕得像吞了一千只苍蝇。
当然,没人否认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悦耳,他个头儿很高,比他要高几公分,另类的头发长过肩膀,打理得差强人意,不过更深一层原因也是因为年轻才显得有几分姿色——五官端正是端正,但一双眼睛冷冰冰的,不近人情,让人不想看第二眼。
论穿着……呵,勉强合群。
他没有一点儿理由摆臭架子,有的人固然一时风光,可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雷伯恩现在的处境不比从前,蜷缩在魔夜一间斗室里靠舔血度日,什么位高权重了不会受到指摘和非难,全是笑话!
坎宁肆无忌惮地狞笑着。
雷伯恩的地位无可撼动,受点儿打击怎么了?反倒是他,要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指不定哪天就在没有硝烟的斗争中灰飞烟灭!
坎宁醉汉似地东倒西歪,风吹纱帘,他仿佛从被吹开的帘子里,影影绰绰看见了只脸如僵尸的东西,海藻一样污浊的头发盖住了脸,它低头弹琴,琴声杂乱无章,跟他曾经无数次在午后听见的大不一样。
它嘴里咕哝着什么,他一时没能分辨,居然慢慢凑近,纱帘翻飞间,那东西猛地抬头,吓得他倒地不起!
那竟然……竟然是他的妻子!
它咆哮着、狰狞着,青绿色的粘液从头稀拉到脚,两只蛙蹼似的手掌在空中乱舞,下一秒,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啊——”
坎宁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搂身边的人,发出一声尖叫,胆战心惊地抛开那尸块,滚下了床,嘴里后知后觉尝出一股泥土的味道。
血在往脑子里涌,他越来越冷,冷得牙齿在打颤,恍惚间,午夜的钟声又在响。
人们丢了一只鸡、一只鸭、一条狗,会急不可耐地去寻找它们,丢了自己的心,却从不反思落在了哪里。
当梦和生活变得水乳相融、不可分割的时候,一个人就发了疯。
清晨六点钟,天色蒙蒙亮,淡淡的晨曦拂过一座座田垄上的小屋,日夜更迭,村民们揉着睡眼,陆续起身,机械地为接下来平平无奇的一天工作起来,远处传来一阵莫名的骚动,有人提着水桶,围着一幢黑乎乎的东西跑来跑去。
怎么回事?那座鬼气森森的城堡……着火了?
烧裂的大门“嘭”地一声倒下,吓退了一众村民,坎宁抱着一个不成人样的东西,面色惨白地吼:“滚,都滚!你们的主人是个恶魔,你们都给我滚!”
“跑啊,快跑啊!去寻找自由,去自谋生路,别留在这儿,死神进门了,这儿只有一条血路!”
他把怀里的东西抛向人群,张开血牙咬人,众人叫成一片,飞快作鸟兽散。
雷伯恩站在河对岸,静静地看着远处的一切:“又逼疯了一个。”
一个人对不起另一个人后,往往会重组自己的思维,开始贬低、中伤另一个,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给错误塞满借口,把别人的“问题”定义为天性如此,这事想来也很有意思,大约正因如此,这类恨意往往更强烈,持久,不着边际,歇斯底里。
坎宁泪眼朦胧地呲着牙,一个人在荒原上疾驰,也不知在追逐什么,执着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人们常常只是在幸福的金马车已经驶过去很远时,捡起地上的金鬃毛说,原来我见过它。
他曾经也是幸福的一员……吗?
雷伯恩看够了,转身想走,背后树林里出来了一个人:“什么叫‘又’?”
“费尔德不算一个?”
冷沦靳不吭声,站到一旁,继续看那场还在上演的闹剧。
死亡来临时,人们究竟在惧怕什么?雷伯恩,你又在惧怕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阿尔文搞的鬼?”
“他变成血族一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