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道清润男音。
姜岁欢回头,两丈开外之处,有一清贵疏冷的少年紧追其后。
她见过这人,是继赵家之后的新任兵部尚书之子,张择端。
原来是他,先她一步抢走了自己看中的猎物。
姜岁欢登时起了兴致。
待张择端反超后,她驱马相追。
又一头猎物现身,张择端急挽雕弓,却听得身后擦过一声破空惊响。
一道紫尾箭矢自他肩头掠过,正中鹿颈。
“张公子,岁欢这厢也承让了。”
张择端有片刻的失神,待姜岁欢骑近后,他不吝夸奖道,“没想到明珠县主的骑术和射术都这么出类拔萃,精妙绝伦。张某自感弗如。”
“张公子何必如此?岁欢尚未老眼昏花,如何看不出你是真的忝列其后,还是假意输诚。”
张择端笑眼如月,没想到自己演得这么真,还是被她瞧出来了,“哈哈哈哈,好,那我便同你好好赛一场。”
二人相视而笑,蹄踵相接而赛,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逐影追光间,两人有来有回的射下不少猎物。
而正当姜岁欢从小道转至大道疾行而出时,不想右侧也恰好有人驾马而来。
“吁!”姜岁欢连忙挺背后仰,双臂迅速持绳后拉。
可还是来不及。
两马相撞,姜岁欢与对面之人一同飞了出去。
“小心!”
“当心!”
两道略带急意的男声一同响起。
姜岁欢只觉天旋地转,鼻突然沁入了熟悉的乌木香味。
须臾过后,自己又被带入了另一道散着淡淡松柏香气的怀抱里。
待好几个落地翻滚之后,姜岁欢悸然张眼。
她想确定刚刚自己闻到的是不是真的。
目光所向之处,正巧看到两道相缠在一起的身影。
“薛… …适!?”
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
姜岁欢怔然地看着不远处被薛适揽在怀中的三公主,心弦微动。
原来,刚刚与她相撞的是李锦荣。
薛适刚刚想救的人,也是李锦荣。
没错,之前说到以薛昌平和凌凡霜为首的主犯都被问斩,薛家其余家眷也被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但薛家还有一个濯缨振衣的例外
——薛适。
姜岁欢也是后来才知晓,薛适当初受伤后的认祖归宗,只是一个同朝中肱骨共设的局。
他假意同薛昌平父慈子孝,为的也是深入腹地,诱取实证。
薛适搜罗到的罪证并不比自己少。
镇国公府能如此疾速倒台,并在一月之内将所有明线暗线都一并拔除,薛适功不可没。
自己当初的动作确实操之过急了些。
现在看来,薛适无数次在耳畔同自己许下的承诺,并未作假。
不过那都是旧尘往事了,不提也罢。
“县主,你无事吧。”
身下先是传来一声来自张择端的哀嚎之声,随后便是他咬着痛意的关切。
而另一端,李锦荣也是发出了劫后余生的轻咽,“景润哥哥,还好有你,不然我可要摔惨了。
然而蜜意呢喃刚歇不到一息,李锦荣有发出一声刺耳惊叫,“呀!你腹部的旧伤又开始淌血了!”
姜岁欢循声望去,男人月白衣袍中间,赤红一片。
正是当初她刺伤他的位置。
姜岁欢瞳孔剧颤。
那伤口... ...过了一年,竟还未好全?
受伤之人被迫停赛修整。
张择端伤的最重,像是磕到了骨头,直接被人抬下去诊治。
而薛适、姜岁欢、李锦荣三人趁着校场场卫清点结算的时间,各自去包扎换衫。
李锦荣贵为公主,校场中间就有给她换衫用的皇室专用帐幕。
薛适和姜岁欢这种外臣只得去到更远处的行帐更衣。
待二人整顿完毕,天上已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突然间又春雷乍响,雨水砰磅而下。
将原本还在外头游冶嬉闹的人群都赶到了帷帐之下。
姜岁欢带出来的丫鬟机灵,一早就备好了油纸伞。
但也只备了两把,并不够三个人撑的。
小丫鬟从未见过薛适。
但见姜岁欢与那位大人一副不甚相熟,半个字都不想搭的避嫌模样,心中默认了两柄油纸伞一人一把全归她们主仆,禀催道:“县主,快些动身吧。再晚就赶不上那头的庆贺了。”
姜岁欢捏着伞柄怔怔点头。
眼见薛适就要这般无遮无拦的行入雨中,她还是心有不忍。
心脏骤跳了几下。
姜岁欢心存幸冀地想:或能借由今日的善举,同薛适一笑抿去恩仇?
回想一年前告发薛府的雪夜,的确是她一意孤行地误会了他,又捅伤了他。
当初虽确实想置他于死地,可他到底还是没死。
且他从前也切切实实地骗过她,夺过她,辱过她。
这样想来,他们二人互相都做过不少伤害彼此的阴毒奸猾之举。
谁也不比谁清白无辜。
两相抵消,应当勉强能算是谁也不欠谁了吧?
姜岁欢清了清嗓子,终于还是先朝他迈出那步,将人叫住,“薛大人,外头有雨,不若与我共同前往吧。”
说话时,一颗心脏在胸腔内跳得砰砰直响。
哪料薛适头也不回,丢了一句“不必“给她,继续向前走去。
姜岁欢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样彻底。
但自己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便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将话说开。
想来他们以后见面的次数也不会少。
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日后能看在往日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互相帮衬帮衬,便最好了。
再退一步来说,哪怕是形同陌路,也好过做一双仇敌,被他记恨一辈子。
姜岁欢提着裙摆,快步将人追上,把伞举过二人头顶,“我… …从前那些,是我操之过急,对不住你… …你腹间还有旧伤,不能淋雨。”
薛适低头看了看已被淋的半湿的衣衫,淡漠道,“姜小姐不必介怀,小伤罢了,死不了。”
见他丝毫不念旧情,姜岁欢一时生急,伸出两根细白如雪的手指,将他衣衫扯住,“还是一起为佳。”
也就是这一下。
终于让薛适停了脚步,回过头看她。
“再同你说一遍,我不需要撑伞。“
男人的眼神和语气尽是森冽砭骨的冷意,一点温情也无。
他带着凛意的手指,无情将她推至一臂之外。
乍然袭来的阴寒之气让姜岁欢莫名打了个冷嗝。
“这会儿才来同我示好,你不觉得太晚了些?”
“早在你打定主意取我性命的那刻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能从暴雨中安然走出来的人,靠的从来都不是伞。”
“自兹以往,你的暴雨,就是我。”
薛适幽黑的瞳眸若饿狼锁喉般凝着她。
仅一个眼神,就让她感受到了皮肉被抓咬啃噬的滋味。
姜岁欢霎时间浑身寒毛倒竖,脚底酸软,仿若坠进了一个无底黑洞,整个人都飘飘战战的。
她如何听不懂男人的意思?
薛适,不欲同自己善了。
他要报复她!
少女被吓得连连后退,指骨一松,手中油纸伞翻旋下坠。
雨水“吧嗒——吧嗒”打在头肩之上。
倏忽间,一只大掌不急不徐地替她将伞柄接住,又动作轻柔地将伞柄箍回她的手心。
“比起忧心于我,姜小姐还是看顾好自己,将竹柄捏稳了才是。”
言毕,男人用指腹重重碾去落在少女脸上的雨痕,留下一抹桃红印记。
待人在雨幕中远走十丈,姜岁欢才后知后觉地揉了两下被男人重按过的颊肉。
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