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帆和奶奶并没有聊太多,然而这些话却能让他记一生。
老太太腿脚方便,拉住杨文帆就往旁边椅子带,杨文帆余光下,她浑浊的褐色眼珠里全是红血丝:“文帆,奶奶对不起你,但奶奶没办法,我养不了你几年,这把老骨头早被黄土埋大半了。”
室内明明没开暖气,可杨文帆却浑身发热,手心已湿漉漉,面对奶奶哀切的目光,他半笑着摇头:“不怪您,是我自己选的。”
杨文帆生得这样好,身量高挑,五官俊朗,都说杨暨明长得好,老太太却忽然觉得孙子比儿子杨暨明还俊。只是一个瞬间,通电般地,老太太开始摇头,不好,这不好。
“你学习好,文帆,你好好读,你比你爸有出息。”杨暨明只读到高中,高中毕业就在自家饮料厂打工。
老太太轻拍杨文帆的背,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嘶哑的飘忽的,甚至说极其不真实的:“别学你爸,你爸年少走了弯路,害得你这一生这样苦……”
声音传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奶奶,我十六岁,说一生还早。”杨文帆打断她,声音平静。
老太太仍沉浸在情绪里:“你爸这一辈子,福也享过,罪也受得,最后结局这样……他年轻的时候太混,长大后勉强正经,就是心太软人太善良,一心想着救别人,别人活了,他的命却丢了。”
泪水从老太太枯树皮一样的皮肤淌下:“暨明啊,我的儿,你对得起别人,你对得起你老娘,对得起你儿子吗……”
杨文帆不知如何劝奶奶,那头老太太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你爷爷这个人又臭又硬,走的时候凭什么那么坚决,整日里嚷嚷自己在部队怎么怎么,他死了别人怎么不搭理我们家了,怎么没有人帮帮我们孤儿寡母?”
“王叔很好,王婶和王悦也很好。”杨文帆羽绒服里还有纸巾,递给老太太让她擦泪。
老太太忽然抓紧杨文帆的手:“葛欢说什么你千万别信,你爸的赔偿款和积蓄都在她那儿,她给你演没钱的戏你千万不能信,你记着她的恩,但不能真把她当亲妈。后妈,怎么可能像亲妈一样待你……”
老太太念叨着,又念叨别的:“亲妈,世界上哪有亲妈会害自己的娃,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想怎么疼。”
听到这些,杨文帆内心仍平静,只是老太太忽然的凝视,吓得他心脏狂奔起来:“文帆,你也是有亲妈的。”
杨文帆不是傻子,杨文帆生物很好,他当然知道自己有亲妈。
老太太攥紧杨文帆的手:“当年她和你爸都太小了,他们想东西太简单,什么爱不爱的,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杨暨明和葛欢是头婚,杨文帆的亲生母亲从没和杨暨明结过婚,这个家存不存在杨文帆一直存疑。
“有啊,孩子,当然有,她在我们家待了一年半,你小时候睡觉颠倒,我和她一个倒夜班一个倒白班,你爸和她也一起照顾你的。”窗外的树木浮动,岁月的河流回溯往昔的朝朝暮暮,老太太眼中透着光亮。
这是一个寒冬,那是一个盛夏,稚气未脱的姑娘背起大包小包,婴儿啼哭声声,她回头望去,一颗泪缓缓而下,脚下的步伐却一步未停。影视剧里这时候该狂风大作,该电闪雷鸣,可现实十分安静,大晴天,太阳耀眼,不闷不热,夏风吹在身上只觉舒服。
婴儿有短暂的记忆,和母亲相连时,可以记住母亲的咚咚心跳,出生后,可以识别母亲的气味,六个月左右,可以记住开心难过的情绪。只是一年半太短,一生太长,“妈妈”这幅画描绘起来生硬牵强。
杨暨明和杨文帆交流很少,更何况是杨文帆亲生母亲的问题,第一次见葛欢,杨暨明让杨文帆喊“妈妈”,杨文帆张张嘴声音却发不出。那时候他只有八岁,“妈妈”对于旁人是最熟悉的避风港,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简单的词汇,所有人都觉得让他改口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可心里那道墙却硬生生隔出鸿沟。
杨文帆叫不出“妈妈”,杨暨明凶他不行,佯装打他也不行,最敬重的爷爷劝他也不可以。
老太太脸上沟壑密布,岁月砍出一道道疤痕,凶刀调转,沙漏中的细沙所剩无几,这是个自私惯了的人,临到十字路口,竟也说出贴心话:“我……孩子,如果我能和她好好相处,你爸或许能和她多走一段路。”
杨文帆食指点过她的皱纹,笑中添了牵强意味:“奶奶,没有如果的。”
老太太让杨文帆去客厅的橱柜找奶粉盒,圆柱形,粉色,上面有两个小人,怕杨文帆不肯,老太太特意解释:“我入土的时候,要带上我爸妈给我买的镯子。”
独居老人的东西不多,只是有些杂乱,旧的证件卡片,各种收费单,过期的维生素钙片,奶粉盒被压在最下面,经年累月下来,金属包装盒的边角凹陷一片,奶粉盒内部尘土飞扬,确认最中间红色有首饰盒杨文帆又悄悄盖上。
老太太房间也有翻箱倒柜的声音,杨文帆边走边报告找到了的好消息,只是他走到房间门口,弓腰的小老太太仍没直起身。
“打开。”
杨文帆照吩咐打开奶粉盒,又打开红色首饰盒,里面并没有镯子,只有两张纸条。
老太太面向床旁边的柜子,后背贴紧床根,双脚赤裸在地面:“我没有什么留给你的,你留好红盒子里的纸条,等你长大了,可以去找找那个地方。”
杨文帆没说话,盒子打开又合上,沉默许久,他把红盒子放进奶奶手里。
“奶奶,天大地大,总有我的活处。”杨文帆说,“有了新生活就往新方向奔,不能强求别人看回头路。”
寒风刺骨,这一夜的雪下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