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当然还记得自己的过去。
他出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一个战败的国家,一块被切割的土地,一堵高墙的一侧。曾经的战火与他相距甚远,然而战争的阴霾依旧如影随形。
每一天的广播之中都在播放着超人同志如何将一个又一个的人从灾难、从困苦之中拯救出来,然而他们每天的食物只是被配给的土豆、咸肉和面包,甚至有时候这也不能及时发放到他们的手中,因为“地球上还有很多人在挨饿,作为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我们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才能拯救他们”。
在布鲁斯的记忆之中,每一天的天空都是晦暗的,干冷的风在贫瘠的土地上拂过,唯一的亮色是超人同志那艳丽如火的,划过天际的披风。他曾经像是无数孩童一般伸出手,渴望着超人同志从天空中降落,然后带着他们去到莫斯科的科技馆,去吃奶糖或者巧克力,但是超人同志没有落下,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处在灾难之中,或许如此。
另一个广播播放着超人是如何控制和统一着人类的思想,那个富有煽动力的声音说着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并非社会主义的国家有着如何繁盛的情形。繁荣不需要超人,繁荣只需要自由,只要一个人在工厂中八小时,就可以养活五口之家,供给大别墅和汽车,还能饲养宠物。
我们会从超人的手中拯救苏联人民,那个广播这么说。
布鲁斯并不知道谁真谁假,不过谁真谁假都不重要,在之后他越发明白,大部分人或许并不注重什么意识形态,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过上好的生活。这或许可以被称为人类的短视,但更多的是人在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是无法去思考任何崇高的问题的。
但那时候的布鲁斯不知道,那时候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只是仇恨着超人,因为或许正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独裁者让他们无法过上广播里宣传的那种好日子。每一天布鲁斯都能听到印刷机开动的声音,他的爸爸妈妈在工厂里做排字工人,私下则偷偷打印反对超人的传单。他和他的爸爸妈妈一起在夜晚张贴这些传单,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理解这些传单的作用。
他只是觉得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无论干什么都是很开心的。
他们把还带着米香味的浆糊涂抹在墙壁上,有时候他会偷偷吃一口,爸爸妈妈从不会因此生气,他们最多就是刮刮他的鼻子,叫他一声小馋猫。他跟着传单上的文字学习俄语和德语,一些是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必须学习的语言,一些是故乡的语言。他会听到腓特烈大帝的故事,威廉大帝的故事,脾斯麦的故事,然后故事不再继续,他只是加里宁格勒的小布鲁斯。
然后,他的爸爸妈妈就被人民内务委员部的人发现了。
他们说他的爸爸妈妈是□□份子,是美国的间谍,是妄图复辟纳粹主义的,邪恶的家伙。名为彼得罗夫的男人枪杀了他的爸爸妈妈,而超人就在不远处,这是布鲁斯第一次正面看见苏联的象征,全能的超人,他看到超人那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被泪水浸润,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魇。
然而超人没有阻止彼得罗夫,超人没有救他的爸爸妈妈。
那一瞬间,所有对超人的崇敬崩塌了,他从那双蔚蓝的眼中看到了血红。
从那天开始,布鲁斯失去了一切欢乐。
如果超人是邪恶的,谁能阻止他呢?如果就连超人都失去了怜悯,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在广播的另一头夸夸其谈的美国佬吗?还是说信任他人的善意本身就是愚蠢的事情?他所能相信的只有反抗,只有他自己?
于是,布鲁斯变成了蝙蝠,变成了夜色之中的反抗者,他在做着和爸爸妈妈一样的事情。
他们反对超人。
在反抗与流亡的过程中,他看到他们正在铸造超人的铜像,他们说现在已经不再有足以颠覆社会主义苏联的敌人了,于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看着高高的铜像,铜像的超人做出即将一飞冲天的动作,怀中抱着铭刻了镰刀与锤子的地球。他看到少先队员们将鲜花放在铜像的脚下然后敬礼,他看到超人依旧从天空飞过。
但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好。
超人的统治越发森严,他可以听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除非有真空进行隔绝。更多人因为反抗超人,或者“收听敌台广播”被处以刑罚,秘密警察在道路上光明正大的行走。配给制度越发严格,但为了严格的审核就必定会牺牲效率,物资不断生产出来,堆积在仓库里,没有足够的人手核对户籍,再把它们分发下去。
在物资越发充足之时,人们的生活反而越发贫瘠。
而超人依旧飞行在天际,超人就像永不落地的雨燕,布鲁斯依旧可以看见如同鲜血一般划破天际的披风,然而他已经不再会为了那美丽的色彩感到痛苦了,因为他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会反抗,他会无休止的反抗下去,直到超人无法建立的,绝对正确的世界的建成,为此,他甚至可以和彼得罗夫那样的卑鄙小人合作……
他在做什么呢?他自己也想要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直到他失败的瞬间,直到他死去的瞬间,他终于得到了永远的宁静。
然而他还是睁开了眼睛,他来到了一个从未存在过苏联的超人的世界,然而没有超人,没有卢瑟,这个世界也没有过得更好。他被这里的官方组织找到,强迫着登记了身份,不过他们并没有强迫他做什么,只是要求他定期登记一下去向。自称为裴德雅的青年对他微笑,告诉他,如果他在意的话,他可以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一切。
于是,布鲁斯真正意义上的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知道了一切,关于某个理想的建立,扭曲和崩溃,他看到了更多的贫瘠和困苦,他的期待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他甚至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这样就可以不用见证这一切。他可以想到如果过去的他成功,他所在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可以想到,正是因为他可以想到,因此他才会如此痛苦。
如果说他的反抗只是让世界变得更差,那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看到了苏联的解体,看到了无数期待着更好的生活的人走入了地狱,看到了工业体系的崩溃,看到了真正的,无可挽回的饥荒。他看到了更多的仇恨,更多的互相指责,他看到了人们不得不出卖自己获得一夕安寝。这不是他的责任,这当然不是他的责任,但是他依旧可以听到那些源源不断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