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摇旗呐喊:“你们是小人之心!我们金平这段地势最高,不先挖通了这里,淌下去的泥沙还会把底下的堵住!”
赵军擂鼓鸣锣:“休要胡乱放屁!地势高怎么了,你们可是在下游!挖渠岂有从下游开铲之理?”
两军酣然激战,气势如潮,一铲土还没挖,先用唾沫把对方埋了。
抱玉胸中本有诗意涌动,才酝酿出“诸君倾浊酿,独我愧酡颜”二句,不期屋里风云突变,诗意登时烟消云散。
反了天了,还有没有人将她这位县尉放在眼里!
俏脸一黑,叉腰高喝道:“都给我住口!”
按理来说,凭薛少府在乡民心中的地位,这嗓子一出,屋里的争吵应该立刻消弭于无声。
可惜大伙都喝了点酒,胸中也多少涌动着一些诗意,嗓门便一个赛一个地高。薛少府就好比是鸦群中的一只黄鹂,“唧啾唧啾”,轻易淹没在“嘎嘎嘎嘎”中。
周泰松了口气:这就对了,年轻人喝了点酒就“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了,快清醒清醒吧,修渠的难处多着呢,可不止是缺钱!
一口气还没松完,却听一道浑厚的嗓音如钟磬般荡开:“都给我住口——给我住口——我住口——住口——口——”
余音绕梁,力压哓哓。
争吵声戛然而止。
周泰被震得头皮发麻,众人亦觉毛发淅洒,皆看向钟磬的响处,原是铁塔似的魏孝宽。
魏孝宽的表情皆隐藏在毛发后头,朝着抱玉一揖,沉默地移到她身后。
众人诗情退却,这才又想起了德高望重的薛少府。
抱玉气得不轻,挨个指着他们:“无克难之心,惟共穷之命,说的就是尔等!你们继续争吧,恕薛某不奉陪了!”甩袖就走。
刘三宝、赵里正等人赶紧抢步上前,绕着她揖成一圈:“少府息怒,小人该死,小人知错!”
抱玉冷笑:“哼!薛某位卑言轻,当不起你们的大礼。”
众人齐声道:“少府息怒,小人等真的知错了!”
周泰趁机跟到抱玉身侧,低声提醒:“方才的情形少府都看到了,知难而退,智者之决也,少府三思啊!”
刘三宝一屁股将他拱开:“少府若是这就走了,小人便成了丰海的罪人,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算了,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众人一迭声应和,好话说尽,连拉带哄将抱玉重新让上主位。
抱玉扯出袖子,环顾着众人,沉声道:“丰海缺水,引渠有几何重,你们心知肚明,不必本官多说。现如今是要钱没钱、要料没料,可仰赖者唯有诸位的自救之心!若是连人心都不齐,那便趁早歇了罢——本官年岁虽轻,有生以来,还从未做过一件虎头蛇尾之事!”
众人被她说得好不惭愧,各自垂着头,默然无声。
抱玉平复了些,又道:“本官再问你们一遍,这引渠,你们究竟想不想修?”
“想!”众人齐声答。
“既然想修,那便将丑话说到前头:渠事多变,往后还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样的难处,若复有今日之争,莫谓本官不教而诛!这水渠从哪段开挖、怎么个挖法,本官自有决断!”
“谨诺!”
“好,诸位既应了本官,本官亦当明誓:尔等只管出工出力,钱粮之筹自有本官担当;薛某一日绾县尉之铜符,丰海渠务绝无废弛之虞!”
抱玉振衣而起,重端酒盏。
众人杯碗齐举,修渠一事就此敲定。
周泰木然咽下口中酒,木然坐回到席上,木然了好半天,忽然偏头细看县尉,一时间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醉着。
刘三宝笑逐颜开,张罗着家小热菜热酒,又当场赋诗一首,以志今日之事:
“丰海池子浅,虾米王八欢。
小人目光短,多亏少府管。
少府如龙君,恩泽真不浅。
待到渠通日,欢聚再开筵。”
众人大笑:“好诗好诗!”
抱玉瞪他一眼,以箸击碗:“诸位!前番核定工料单,多亏了父老相亲襄助。不过,动土之前,还是要请一位通晓渠事的都料匠人再勘测一回。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丰海引渠修建于建贞三年,如今是建贞十三年。十年过去,当年参与工事的乡人多数还在,凭借着他们的记忆,佐以甲库旧账和简单的实地测算,这便在几日内完成了之前那沓工料单。
照着刘三宝等人的意思,乡间引渠原就不是什么棘手细活,这次的工事又是原地疏浚,更不必再请水工都料、渠师和掌故一干人等,在本县雇几个熟手匠人也就够了。
抱玉原本也是这样的打算,这会儿却改变了想法:既要排除万难疏浚此渠,那便一定要将此事做个圆满,不留一丝遗憾。
况且引渠修建于十年前,淤堵于五年前,可知原本的设计就有问题。此次动工,最好是能达成一劳永逸之效。
“都料的日酬可是胜过寻常匠作的好几倍呢!”赵里正嘬起了牙,“咱们不过是挖泥淘沙,银钱又紧,请都料是否有些……小题大作?”
抱玉摇摇头:“哪处的银钱都能省,唯独规划的钱不能省。你说请都料是小题大做,我只怕还不够,若是能请到一位渠师才好!”
魏孝宽道:“少府若想请渠师,仆倒是有个人选。”
他头前喊了一嗓子,之后便一直沉默听着,见县尉心思坚定,这才又开了口。
“此人姓康名茂元,祖孙三代皆是渠师,定工量、具图状、勘测水文……视星定渠之事皆不在话下,乃是祖传的手艺。因有残疾在身,此人性情有些古怪,轻易请不动他。仆识得他,皆是因舍弟孝和之故。”
抱玉想起来,魏孝宽之弟魏孝和也是身有残疾,他与康茂元相识,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
“仆有八成的把握请来此人,报酬却不敢说。本地熟手匠人一般是日酬三尺帛,折钱一百五十文;寻常渠师要翻两番,日给六百文,程茂元这等大匠作,恐怕还要再翻一倍。以三日工期来算,请他走一趟至少也要一千八百文,施工后若需再来,还要另算。”
魏孝宽算得清楚,说得明白。
抱玉当即道:“但得良匠,何惜赀费。只要他有本事,本官决不吝酬劳!”
魏孝宽应诺,众人又举盏敬了县尉一轮。
年纪轻轻的薛县尉当真是海量,笑眯眯地一盏接着一盏,来者不拒,与民同乐。
周泰心里叹道:“少府呀,少府!”
待到宾主尽欢,各自兴尽而归,周泰已散了脚,薛少府看起来没事人一般,上马时搂着薛太白的脖子,连蹿了三次皆不成。
刘三宝小跑过来,刚想要托她的屁股,魏孝宽的大手已抢先掐在了薛少府的腰上,沙地拔葱,一把就将人举了上去。
回程新月如钩,两三点寒星当头,十几里银霜铺路。
寒风拂脑,酒意愈重。
周泰惺忪着眼,大着舌头道:“少府四否忘了一件四,一件极紧要的四?”
抱玉挑着眼皮:“何四?”
周泰欲哭无泪:“钱呀少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