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巽瞅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忽然问:“你知道观察使比县尉高出多少个品阶么?”
魏孝宽将额上的一字浓眉一扬:“薛县尉于某有大恩,就算他是个白丁,某也乐意为他驱使!”
说着忽然双膝触地,叩首道:“人是我杀的,与薛县尉无关!陈书记既已缉拿了那几个凶徒,前因后果想必已经清楚,还请为薛县尉做主!他身受重伤,在丰海犹如羊在狼群,多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陈巽又半天没说出话。
魏孝宽急道:“某愿意追随薛县尉,不只因为他有恩于我魏家,更因他是个好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请使府为薛县尉、为我丰海百姓主持公道,若是连使府都不能,魏某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杀出去,结果一个奸人便是不赔,结果两个,那便是魏某赚了!”
陈巽心道:此人当真是位义士,也不知那位薛少府是何样人物,只盼能与他早日一晤。
“你好好活着罢!”他弯腰将魏孝宽扶起,敛容道:“放心,薛县尉如今很安全。此事使府不仅要管,还要管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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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弘的确是要管到底,不仅要管到底——一剑捅穿浙西的官场,还要将这个篓子捅到九重天上去,于是便嫌此事牵涉太少,波及还不够广。
尽管陈巽已经将那六个活的和一个死的都刨了个一干二净,毕竟只是边角料,供述出来的线索捻在一起,再额外织上三道,仍然不够一举勒死他们的主人。
欲要达成府主的目的,还是得将他们先藏起来,暗中顺着卢江运河这条线继续往下查。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一久,骆氏等人难免会疑心使府,一旦教他们察觉,那便失去了先机。
陈巽有些拿不定主意,方踱至府主书房外,恰遇他击鞠归来,因汗湿重衣,一身浅金色的窄袖缺骻袍在清冷的晨光里蒸腾如雾。今日裴弘不仅穿了劲装,袖口和腰间亦束了革带,宽肩窄腰,显出壮年男子的挺拔宏阔。足蹬赤色六合靴,头顶未冠,唯簪一柄白玉匕首,黑发如漆。这般雄姿英发,恍惚仍是当年那位威镇三川的风流儒帅。
三川,三川,陈巽心中一叹。可惜政争波谲,义事终成憾事,昔日荣光故地,如今已成府主心中隐痛。
陈巽不敢稍触,当下只驱前行礼,笑道:“主公有些日子不曾操仗,今日倒有雅兴。”说着接过偃月杖,壁上挂好,返身熟练地为他拆卸那对忍冬纹鎏金护臂。
裴弘张着手臂任他服侍,听过禀报,给他打了个比方:“浙西这一窝不是猛虎恶狼,而是灶间油蟑。灯烛既照,则四散钻缝,遗卵无穷。唯封瓮泼沸,方可绝其根蔓。”
“既如此,可要暂按此事,假作不知?”
裴弘一撩衣袍,坐回案前,目光垂落到案上那方送不出去的砚台上,不觉莞尔。
久拖必令群虫警觉,绝非上策,况且薛抱玉年纪尚轻,又是初经这般磨难,此刻恐怕已是煎熬至极了。
他想磨一磨这块玉,却不想碎了这块玉。
贫寒出身的少年郎,一路走来殊为不易,更难得是一身的意气风发,恰如佳苗,须经风见雨,亦须爱护。
人生能得几次意气风发?
裴弘心里想着这句话,温声道:“三日。”
他只给陈巽三日。三日之后,若是证据还不够,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教薛抱玉解脱再说。
便在这个当口,使府收到了一份丰海县直递的文书,内容竟然是一份劾文,文曰:
“丰海县令郑业具状劾举:杭州刺史蔡丕,身膺方镇之寄,专行豺虺之政。其罪彰闻者七——
一曰盗隐两税,巧取羡余。蔡丕令司户参军孙玠篡改籍帐,伪增丁损,以“折变”“加耗”之名,岁夺民绢三万匹、粟五万斛,尽入私廪。
二曰鬻卖流内,私授告身。蔡丕与司功参军骆复礼共谋,伪作考课牒状,将明经、进士出身暗标价码,九品至六品官爵售于商贾豪强,得钱逾百万。
三曰擅兴徭役,私征部曲。蔡丕假借修漕之名,擅发杭州七县民丁三千,实为其妹婿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营造庄园,役夫死者十之三四。
四曰淹狱受贿,纵囚为盗。丰海县丞徐为主刑狱,受蔡丕指使,故滞囚徒,索贿方决;卢从玄掌文案,伪造放良文牒,释重囚为蔡氏爪牙,劫掠江路。
五曰僭用卤簿,私蓄甲兵。蔡丕出行仿节度使仪仗,鼓吹十二重;骆复义更于庄园暗藏擘张弩三十具、明光铠百领,其心叵测。
六曰勾连海寇,私市蕃货。……
七曰咒诅君上,妖言惑众。……
以上诸罪,业已密查簿册、录得赃证。蔡丕党羽盘结,孙玠掌钱谷、骆复礼篡考功、骆复义握兵柄、徐为乱刑宪、卢从玄伪文书,五蠹共济,浙西几成化外。伏请大使尽诛此獠,以肃天宪!若有虚言,阖族反坐!”
……
七宗罪。
这还只是正文。
文后又额外附了一卷七折的榜单,整个杭州的要员几乎皆榜上有名,所犯之罪几可再编一部《唐律疏议今注》——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波及得足够广、牵连得足够多!
颜行懿反复核对末尾和骑缝处的县印,又从废文箧里翻找出郑业从前上过的文书,逐字比对——的确是他的字迹。
除非有人极熟悉又极善模仿他的笔迹。
颜行懿翻找废文箧,发现自己这里竟然没有薛县尉的只文片字,当下便不再拖延,将劾文一卷,紧着步伐去给府主报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