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落在地砖之上,又顺着缝隙消逝无踪。
她轻轻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遮住了地上那块不起眼的潮湿。
前世她被穿肠毒药活活折磨至死。
前世她的名字同祸乱宫闱四个大字钉在一起。
前世她受世人唾骂,魂灵永不安生,成为亘古长河中永远的耻辱。
只因她不从嘉帝。
竟因她不从嘉帝!
崔黛归攥紧了手,尖利的指甲刺破掌心,一颗殷红而暗沉的血珠沁出,瞬间浸没在红色衣袖之中,她却感觉不到疼。
凭什么。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背负这一切?
她不过是一个想活的更好的姑娘,她不过是拒绝了那个老男人荒唐的邀请!
她不过是不想同他乱.伦,有什么错?!
崔黛归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烈火焚烧成灰烬,她心中有什么在剧烈地翻涌。
她前方安坐在宝座上的人,仍要用那天下人赋予他的权力来逼她就范!
她静静跪在那里,裙摆如霜花般铺散开来,仿佛要将周遭铸成一道近乎死寂的虚空,她任凭自己躲进这静谧之中,任凭两世潜藏在心中怒火高涨,任凭这无能的愤怒肆虐。
直到耳边被什么清润而遥远的声音淌过,那声音模糊而朦胧,恍若隔了一世的距离。
下一刻却如一把锐利的钩子,穿透层层迷雾破空而来,在她耳边炸开的一瞬,眼前的世界猛然坍塌。
她听到了,那是顾晏的声音。
“从前微臣初来上京时,蒙崔大人垂青,曾谈及议亲一事,只是微臣身染顽疾,不敢耽误崔二姑娘终身,遂未应下。不想此事竟令崔二姑娘沦为京中笑谈,以至惹恼了崔大人。后来听闻崔大人放言,必要将二姑娘嫁给不输在下的儿郎,做正经嫡子的当家主母?”
顾晏说着,惭愧道:“崔二姑娘名声有损,皆赖微臣处事不当,今日斗胆请陛下说和,望崔二姑娘原谅。”
嘉帝听完静默片刻,沉声道:“崔氏女,你意如何?”
崔黛归头埋在地砖之上,她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回禀陛下,臣女惶恐。”
顾晏那番话,言下之意她是被退婚的女子。
一个被臣子退婚受人耻笑的女子,嘉帝安能纳入后宫?
她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什么。
她该顺着他的话,说自己立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只有这样,才能绝了所有念头。
成全嘉帝的颜面。
可她不愿。
她睫羽低垂,遮住眼中的点点星光,在嘉帝锐利如兽的目光中,颤抖启唇。
“顾大人多虑,臣女早已心有所属。曾在佛前起誓,若此身未嫁那人,便宁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她说完,脸色变得煞白,心中提着的那口气却是陡然一松。
此番言语,已用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堵住嘉帝随口的一句话。
嘉帝面前公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连向来圆滑的黄德忠也被振住。
他偷偷朝这胆大包天的姑娘瞟去一眼,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是跪在那里,没有挪动过一步。
温顺弱小,如同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个人。
窄小的亭子中一片寂静。
嘉帝还未说话,却是安禾捂嘴惊呼起来,“表姐你要嫁人啦?好羞好羞!”
“安禾!”
嘉帝突然声色俱厉斥道:“你母妃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待字闺中的姑娘口口声声将嫁人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他看也不看伏跪在地上的崔黛归,径直起身,一把推开安禾,道:“黄德忠!去给公主找个嬷嬷,好好管教,莫要如此不知廉耻!”
说完,他大步踏出亭子,拂袖而去。
嘉帝的话犹如一记重锤击在崔黛归心上,还是当着顾晏和几个太监的面。
她的脸一瞬从煞白变得通红,猛烈的羞辱和愤恨如滚水般在心中沸腾,她想抬起头去厉声驳斥,可头却仿佛一瞬间重逾千钧,令她抬不起头。
直到嘉帝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她才脱力般缓缓起身。
还未及抬眼,面前却陡然横过一轴画卷。
暗沉的乌木轴上传来一股并不算好闻的气味,并未如时下的文雅之士那般在画轴上涂漆染香。
崔黛归面上怔愣,却听顾晏道:“不是借画么?拿着。”
“哦。”
崔黛归应声接过画。
原来是先前在青云观中为撮合他与崔御鸾,她随口胡诌的话。
她都忘了。
顾晏递过画便转身离开了。
崔黛归却似乎还未从先前的波折中回过神来,愣愣展开画卷。
洁白的画纸之上,一枝傲骨寒梅自画卷底部横生出来,斜斜刺破苍白,枝头覆雪却昂扬向上,一如那怒放的花朵,红到刺目。
崔黛归低眉轻嗅一口,仿佛能闻到那股凌寒之中绽放的幽香。
她抬起头来,远处那株腊梅静静生长在北地风霜之中。
在这姹紫嫣红的御花园中,它遒劲而暗沉的枝干深深扎根进沉沉泥土之中。
崔黛归心中那簇火仿佛从那片泥土地里钻出来,燃起来,燃成一树的红梅,浇不灭,也不想浇灭。
她不想再躲,她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