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乌玉胜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她顺着声往后一看,只见他傲然立在院门口,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微风同样吹动了他的衣袖与发梢,在风吹起时,她看向那双熟悉的深棕色眼眸,看清了他眼底的情意,好似与少年时所见并无不同。
朱辞秋突然很想问他一句,乌玉胜,若是你,你会如何选?
她走向乌玉胜,乌玉胜亦走向她。
乌玉胜好似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停在离她一寸之地,低首看向她,语气轻柔又和缓,“殿下如何选,我便如何选。”
“若我,与你母亲,选择是一样的呢?”
乌玉胜挑眉,摇了摇头,笃定道:“殿下不会。”
他眼神里那些偏执与恶劣都不复存在,就连方才木屋中的旖旎情意都淡了下来藏于深处,眼中唯有真挚坚定,仿佛即使海枯石烂,他仍不改其心。
朱辞秋听见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殿下不会。”
“从见殿下的第一眼,我便知,殿下从不会视万民于蝼蚁。”
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勾起,心中想着,他们初见不过只是永乐墙上匆匆一面,又怎能看出这些来?更何况那时的她也只是个沉溺于自身苦难,觉得这世间她是最艰苦之人的心境中,又如何有此大志?
两人沉默须臾,朱辞秋回望了一眼站在原地踟蹰不前的穆照盈,又看向面前的男人,轻声道:“走吧。”
乌玉胜只专心盯着她,缓缓说出一个“好”字。
“阿胜!”穆照盈冲下台阶,猛地喊出声,“你,还会再来吗?娘已经许久未曾好好见过你了……今日,留下来吃顿饭吧?我烧了你最爱吃的肉汤……”
“我已经不爱吃肉汤了。”
乌玉胜拉着朱辞秋的手,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院子,朝外走去。
林中的风不止,太阳也被阴云遮住,眼看山雨欲来,乌玉胜拉着她,走得愈发快。待远离木屋后,他却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脚步放缓走在她身后。
道路的两旁的守卫如旧,她却在其中一名守卫身旁看见了一匹白马,那并不是乌玉胜常骑的那匹马。
乌玉胜吹了声哨子,守卫身旁正在吃草的马便朝他飞奔而来,在他身旁蹭了蹭。乌玉胜摸着马儿的头,顺了顺毛发,扭头看向朱辞秋,开口道:“它叫白玉,是西琳养的。”
“诃仁说此处不让骑马入内。”她看着这匹格外乖巧的马,忽然开口。
“我从未有过什么信仰,也不信天神,自然不惧一切。”乌玉胜率先上马,朝她伸出手,“殿下,上来。”
她看了眼伸在她面前的宽大手掌,又不自觉看向乌玉胜的背,犹豫一瞬后还是搭着乌玉胜的手,被他抱上了马背,又把她圈在怀中。
乌玉胜拽紧缰绳,轻喊了一声“驾”,身下的白玉便立马飞驰,两旁景色迅速变化,只一小会的功夫,他们便出了林子,走入大道。
天神山外围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批,朱辞秋并未瞧见昨日那领头的守卫。他们头也不抬,就像看不见中间飞驰而过的马儿与人一般,只专心守着大门,犹如雕塑。
乌玉胜骑马的速度忽然放缓,拽着缰绳的手松了一刻,朱辞秋立马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倒下去。
“无妨。”他直起身,往朱辞秋身上靠了靠,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我饿了。”
朱辞秋抬头看了眼天,估摸着午时刚过,她已一天未曾进过食,想来乌玉胜日夜兼程,吃饭的时候更少。又看向一旁的溪流,里头有些小鱼,但她并不会做,也叉不上来。
乌玉胜忽然只用一只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她怀中,“酥饼。”
她打开了油纸包,里头的酥饼竟还是完好无损的,就连碎渣都少见,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你哪儿来的?”
“我饿了,殿下。”乌玉胜用下巴戳了戳她的肩,逃避了她的问题,只一个劲儿地说饿。她沉默须臾,拿起一块酥饼,猛地塞入身后这人嘴中,叫他有些猝不及防,呛得险些将酥饼吐了出来。
“还饿吗?”
乌玉胜点了点头,“不过殿下先吃,我吃殿下剩下的就好。”
“乌玉胜,”她忽然喊了他一声,微微一笑,“你是话本看多了?还是受伤连着把脑子都伤坏了?你还真以为,你我同盟了就能如往昔般相处?”
“如今都已说清,为何不能。”乌玉胜声音冷淡了下来,似乎有些生气。
她笑了笑,“若是四年前,那自然是能的。可如今你已是南夏少主,而我注定要回到大雍。南夏与大雍,不论何时,都是敌非友。”
马蹄声渐小,乌玉胜拽紧缰绳,忽然让白玉停在原地。
“殿下,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大雍和南夏,真的能签订合盟,保百年和平吗?”乌玉胜坐直身子,开口道。
朱辞秋看向乌玉胜拽着缰绳的手,又盯着手中的酥饼,沉默一瞬后开口道:“你也说了,那是有朝一日。若真有那日,你我说不定也还能再续前缘。”
“世上奇异之事千千万,殿下何不愿再信此一事?”
“乌图勒与朱煊贺,他们也说要保两地百年和平,可结果呢?”她顿了顿,又道,“南夏人流离失所者万余户,大雍长邑十三州皆沦为俘虏,这还不够,朱煊贺还要挑起大雍内乱,乌图勒呢,他想要代替朱煊贺,成为这天下之主,所以任由我在这南夏胡作非为,探听真相。他知道我回到大雍,自会替他与朱煊贺作对,到那时朱煊贺自顾不暇,而他黄雀在后,率王军进攻大雍,直捣黄龙。”
“而你,乌玉胜。你阻止不了他,他在南夏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绝非你与诃仁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你自以为铲除了眼线与暗桩,自以为安插了无数人手,可那又如何呢?你如今除了当年那些真相,可知道如今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朱煊贺在蜀地时,并非只靠南夏巫术与乌图勒。同理,乌图勒在南夏夺权统一之时,也并非只靠蛮力与朱煊贺的助力。”
她轻笑一声,“恐怕我来此处,一言一行都皆在乌图勒的掌控之中。”
其实这些她早前并未想通,也是在看了那些书信,问了穆照盈那两个问题后,才恍然大悟。
乌玉胜沉默半晌,连握紧缰绳的手都松了紧,紧了又松,良久,他才低沉开口:“我也并非毫无收获。”
她将手中的酥饼往嘴里送了一小块,吃完后轻声道:“你们南夏的事我管不着,也不必同我讲。我的当务之急,是回王都。”
话音未落,她突然想起方才乌玉胜那恶劣的一幕,又再次补充道:“顾霜昶来此,并非只为押送贡品入南夏。我去见他,只为问大雍近况。”
“大雍近况我也知,殿下何不问我?”乌玉胜冷着脸,双腿打马,马蹄声再度响起,她在乌玉胜怀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后不自觉挑了挑眉,道,“是吗?那我父皇如何?”
乌玉胜沉默半晌,才道:“皇家宫围,我的人进不去。”
“但顾霜昶进得去。他祖上三代都扎根在燕京,想来对于政权更迭之事再熟悉不过。我见他,只为此事,你莫要再发疯。”朱辞秋为不让乌玉胜坏事,难得好脾气地重复地解释了好几句。
“建昌九年除夕,殿下与他互通书信,互道新春安康。”乌玉胜的话音飘散在空中,随着逐渐变凉的天气一同飘入她耳中,惹得她攥紧了油纸包,打了个寒颤。
乌玉胜似乎感觉到她有些冷,便又往前蹭了蹭,坚硬有力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背,两只胳膊也几乎将呼啸的风挡住。
“殿下在边塞几年,他就给殿下写了几年的信。殿下从未给我写过如此频繁的信,连我送往公主府的信件,殿下都回的极少。”
朱辞秋愣住一瞬,忽然冷声开口:“你监视我。”
怪不得,怪不得建昌九年除夕那夜,乌玉胜不惧风雪地猛然出现在她营帐内。
那年除夕格外冷,山门关的风雪连续下了一个月,那一个月的雪冻死了南夏不少牛羊与战马,让他们暂时无暇顾及大雍,也让山门关的将士们过了一个好年。
山门关内的百姓挨家挨户煮了饺子,纷纷端到营地门口要请将士们吃除夕饺子,说是去晦气,保证来年必胜的好兆头。
将士们已经许久未曾吃过热和的白面饺子了。而朱辞秋站上城墙,观察了许久。又命斥候探路归来,知南夏今夜确无动静,于是她特许了那一夜,让将士们拖着空余的帐包,将帐篷搭好后,让山门关内的百姓端着热乎的饺子住进新搭好的帐篷。
百姓与将士们,就着一顿并不富裕的饺子,过了一个除夕。
她没有去帐篷里,离开城楼后便直奔了寝帐,却在里头瞧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