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乌玉胜还未归。
朱辞秋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缠着纱布还未好全的手,手指握紧还有丝丝痛意。想起上午乌玉胜刻意避开伤口的轻柔的动作,嘴角牵出一丝浅笑。
对面铜镜里映着自己模糊的面庞与脖颈的伤口,正欲拆开纱布,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便又听见门外人平静道:“是我,阿静雅。”
今夜无月,夜里风大寒气重,阿静雅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劲装端立在门口,门内葳蕤光亮照在她身上,却怎么也照不散她身上的冰冷气息。
短短不过两个月,阿静雅似乎要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加成熟。
朱辞秋倚着门,不问她怎么进来的,只是淡淡一笑:“好久不见,阿静雅。你是来拿匕首的?”
阿静雅没有说话,只是越过她走了进去。她扭头看去,见阿静雅背部似有一道被刀划开的裂口,那道裂口从右肩斜下直到左侧蝴蝶骨最末端。
裂口整齐,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白色里衣似有血红,那血红朝外浸染,将如墨的黑衣染透,一层一层,血渍早已干透,像是开在背上的黑色幽冥。
“如今母赫族的首领,是我。”阿静雅好像并不觉得背后的伤是什么大问题,意外的冷静。
曜曜灯火下,朱辞秋看见她嘴唇泛白,似是在隐忍伤痛,可她终究没说什么,只笑着开口:“恭喜你,得偿所愿。”
阿静雅并未有多开心,而是沉默地坐了下来,抬头望向朱辞秋时,眼神晦暗不明,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眼皮,好似诸多话语皆化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也是,她们认识不过几日,并非一族之人。利益将她们捆绑在一起,实在不该对暂时休战的敌人有其他任何不必要的情绪与宣泄。
所以阿静雅敛了方才模样,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春狩后,母赫族奉我为勇士,赐我牛羊与宝石。我本欲依你之言暗中投入大少主门下,却发现二少主,哦对,王族的人称他作——小少主。他也向我承诺,能让我成为母赫族首领。他让我假意向大少主投诚,以母赫族全族为名骗取大少主手中一千兵,届时他再寻合适时机暗中助我夺母赫族首领之位,由此令大少主认为母赫族受他所派之兵所降服,让他气焰高涨目中无人,认为王位非他莫属。”
人一旦认为自己得势且处于高位不败之地,便容易放松几分警惕与洞察之心,乌玉阙那般自大的人更是毫不例外。
“二少主说,待怀宁殿下归来之后必会有一场动乱,届时,我趁动乱之际率母赫族精锐前往王城,表面为大少主,实则暗中助二少主夺权。再趁城门混乱之际,将四方之门大开,引他手下暗卫与巫族之兵入王城。”
朱辞秋一边听,一边朝院中的大门看,见再无动静后便转身关上了门。
听完最后一句话,她明白阿静雅如今已听命于乌玉胜。说到底,是乌玉胜助她夺得首领之位,而不是她朱辞秋。
“你来此,是受乌玉胜之命?”朱辞秋坐在阿静雅对面,烛火摇曳,好似让她冷静漠然的脸庞平添一道温和,可语气却冷得如窗外呼啸的风,“我到王城后连你一丝消息都探听不到。原来是被他收买了。”
阿静雅没有说话,朱辞秋却从她神情中读出那句问句的答案。
“我要为阿母报仇。”阿静雅面色愈发苍白,她缓缓出声,目光如炬,“凡是能助我的,来者不拒。”
朱辞秋轻皱眉头,瞥见她忍痛攥紧的双手,沉默半刻后终究还是开口道:“你需要疗伤。”她站起身,居高临下,“莫要死在此处了。此处可无人替你收尸。”
言罢,她头也不抬,只是声音略大了些许。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声音冷冽且迅速:“若不想我独自出院,便替我去找西琳。”
话音未落,门外似有一道疾风而过,静谧宁静中,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就像是衣袍在飞舞飘动般。
一炷香都未到,西琳便出现在门口。
她来时似乎还在熬夜,身上有着浓郁且苦涩的药味。看见房内多了一位陌生少女后,眉头挑动,眼珠子转向朱辞秋,似乎在问她这是在干什么。
“乌玉胜的——”朱辞秋淡淡开口,眼神瞥向阿静雅,“盟友。她伤得不轻,再不医治恐会失血过多,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保住她的命。”
“因为她暂时还不能死。”
西琳与阿静雅对视一番,缓缓走到她面前,果然闻到了血腥气。西琳拿出挎包中的瓶瓶罐罐,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头也不回地对朱辞秋说着:“我出谷后遇见的竟都是些不要命的人,你是最不要命的。”
又对阿静雅道:“转过身去。”
阿静雅知道自己如今情况不算太好,也因身在乌玉胜的地盘上,旁边还有朱辞秋看着,想来不会害她。是以即便不知道面前跟她差不多大的女人的身份,也不拒绝她替她医治。
外衣褪下,背部洁白的里衣上全是殷红的鲜血,受伤的地方因未及时医治而皮肉外翻,黏腻的血液干涸在衣裳被划开的口子处,血肉与衣裳料子相连在一起。
西琳用剪刀一点一点剪开与皮肉相连的衣裳布料,尽管再小心翼翼,也无法避免牵扯到伤口,鲜红的血又从被刀划伤深可见骨的地方流出来。
朱辞秋出声让房顶上的暗卫替她端水,院子里有个小柴房可以烧水,暗卫又替她将水烧热放在门口。
她将干净的水一盘一盘端进来,又将泛着红的血水一盘一盘端出去。
伤口太长太大,需要缝针。
西琳处理干净后将针用烛火烧红串上干净的细线,将一瓶药递给阿静雅:“吃了它,暂时感受不到痛。”
阿静雅嘴唇发抖,额间细汗密布,如此痛苦仍能抬眼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朱辞秋。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捏紧手中的小瓷瓶。
朱辞秋坐在不远处,开口道:“我不会害你。”
阿静雅将手中的小瓷瓶扔回原位。
声音颤抖却执拗:“我知道。只是,我不需要。”
西琳也不劝她,只让她平躺在床上。朱辞秋举着灯油替她们照明。
血色狰狞,利针穿过血红皮肉,细线将裂开的伤口重新缝合相连,叫人看着都牙齿发颤的密密麻麻的蚀骨疼痛。
阿静雅咬着匕首,双手紧紧抓着床单不放,汗液如雨下。安静的房间内,只有西琳穿针引线与阿静雅实在受不了疼痛的闷哼声。
朱辞秋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
若受皮肉之苦不能立马死去,那之后的种种折磨乃至极致温柔的医治过程都是极痛的。撕扯的血肉牵扯着浑身上下的痛觉,神经绷紧又断开,伤口的疼痛在一瞬间麻木后瞬间席卷全身,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好痛啊!
锥心刺骨般的痛往往伴随着失血过多的眩晕,叫人想要尖叫缓解难挨的痛苦。
她忽然想起乌玉胜身上那些大大小小地再消不下去的伤疤,不知道是否也会有严重到需要缝针的伤。
夜渐深,已过亥时。
西琳给阿静雅处理好伤口,打着哈欠回药房内熬药。
乌玉胜还没回来。
阿静雅趴在床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辞秋站在她面前,看着被纱布缠上的伤口,忽然问道:“你是如何受的伤?”
“族中长老不服我登位,在我来的路上派人暗算我。”阿静雅顿了顿,抬眼看向朱辞秋,“是二少主的亲兵救了我。”
朱辞秋沉默须臾,忽然笑了:“乌玉胜倒是个神机妙算的,这都能救下你。”
阿静雅扯了扯嘴角:“他们奉命助我夺首领之位,自然一直躲在暗处。我若死了,与他来说,得不偿失。”
“你夺位是在半月前?”朱辞秋忽然问。
半月乌玉胜要去曲水城,估摸着是调兵遣将去了。
阿静雅点点头,因为受伤而苍白又稍嫌稚嫩的脸,终于露出一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情绪来。
她声音淡淡,却有些说不出的落寞:“我崭露头角后,只在王城待了几日便以护送赏赐珍宝为名,带着大少主给我的一千亲兵回到母赫族。”
“看见王族的士兵,从不认我的父亲亲自迎接我,给我挑选最勇猛的勇士,向整个族中宣布我是他的女儿,是母赫族的公主。我屈辱地做了十八年的透明人,终于得到了我想拥有的,尊贵的身份。”
“我想,你并不开心吧。”朱辞秋坐在一旁,随意地理了理没有褶皱的衣袖,再次看向阿静雅时,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悲哀,语气愈发轻柔,“再尊贵的身份也换不回你的母亲。对吗?”
听到这句话,阿静雅神情愈发落寞,原本该止住地想要倾诉的情绪一泻而出。
“她为母赫族挣下无数地盘,打退过无数次巫族之兵,是南夏最勇敢的女将军。却因为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甘愿丢弃盔甲刀剑,替男人生儿育女。男人却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一眼。最后,无名无分的她被男人得宠的夫人欺负,因为生育落下的病根让她无法反抗,她就这样死在冬日的寒夜里。而她的女儿才三岁,就被扔弃在雪夜。”
阿静雅掀起眼皮,扭头看向朱辞秋。烛火摇曳下,昏黄的灯光照着少女苍白的脸庞,朱辞秋习惯她淡然平静的眼眸,却看不惯她现下有着微微泪光闪烁的,湿润脆弱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