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望却是摇头:“我也不知。但是不重要,现在的我,只能尽量像以前一样行事。”
走一样的路,行一样的交易,做一样的决定。
所以,谭望在废太子跳下山去救人时,如往日一般先全自身等了绳索上腰才追下去。又如从前一般,为合格押送,尽量减少途中犯人的死亡而选择了给那自杀的女子一些伤药。若不是废太子举了石头要挟自尽时,许大人给了他一个眼色,谭望其实不会给出更多的药,更不可能提前用马车带她们过来找刘老五。
像以前一样,并不是很容易。
“马叔,我今日据实相告,是想托你一件事。”谭望站起,躬身作揖,“若我此行不归,还请马叔找人去凛州与她说清来去。并非我易了心,实在是造化弄人。”
马桥生唏嘘前扶,一时竟无暇细思自身是否会被挟裹。
按从前一般行事,那么在三桥驿,钱自是还要抠的。
驿卒田虎,便是在马桥生与谭望细谈许久后,被唤入屋中交代了此行流放犯的身份,以及各羊的肥瘦程度。
而在不多时后,这些消息又在田婆子的馒头夹大肉的攻势下,落入了她的耳中。
此次北行凛州的是一个五十人的队伍,不似从前谭望打头,这次队伍里最大的官是刑部司狱许律,护送队伍的便是包括谭望在内的十人衙役。
流放犯总体来说可分为六户共三十九人,身份最为特殊的废太子和废太子妃自是不提,然后便是和废太子有亲属关系的曾经的国舅爷宣宁侯一家,以及曾任废太子老师的秦太傅一家,最后和废太子有关的还有她曾经的奶娘一家。不难看出,这后面的三家能在这儿,多少都和废太子女扮男装之事脱不了关系。
还剩下的两家,一家是几年前便曾经流放凛州还途径过三桥驿,两次流放两次复起,这回已经是第三次被流放的卫家。另一家则是这回的大肥羊,一家就占了三十九流放犯中的十九人的前户部郎中孔家。
田虎蹲在灶边吃着田婆子给他整的馒头夹卤肉,油乎乎地叭叭叭地抽空说着孔家带上路的两头驴子车,又感叹那废太子和秦家也不知怎的,曾经的身份贵过孔家,在谭头口中却是榨不出半点油水的柴羊。
怎么的,能是怎么的,这可不就是戏本子里常唱的好人不好命,坏人乐逍遥么!
田虎说着说着,感觉旁边好久没声儿了,歪头一看,灶口田婆子正在偷偷抹眼泪。
“咋了姑婆?别担心啊姑婆,虽然这回好几家柴羊,但是孔家足够肥,周孝出马肯定能榨出不少钱,少不了我们的。”田虎想不通田婆子有啥可哭的,只能往她是怕穷鬼太多这趟分不着太多钱上合理想象,毕竟她的确挺缺钱的。
榨,榨死那个贪官!
“姑婆不担心,这不是走神被火头熏了眼么。”田婆子胡乱抹了两下脸,对田虎露了个笑,站起身拍了拍一旁的黑饼子堆,“刚说刷点酸水是吧,光刷一刷就在表面可不行,看姑婆给你露两手。”
于是田虎就看着田婆子倒出了酸臭的菜水儿,又烧红了烙锅。黑面饼子直接泡菜水儿里浸透了味儿,又上了烙锅烤干,从内而外地将那股味儿封印在了饼子。这还没完,饼子刚烤干,田婆子又拿起滚烫的饼子丢回菜水儿里,把刚才的步骤又来了一遍。
“虎子啊,得让他们饿啊,饿了才能多吃点这个,多吃点才能更痛苦,回头你们拿出来的东西才能更好价对不?人啊,饿到极限了,就是臭泥巴也能往嘴里塞,但是毕竟是人呢,塞完了得恶心,连自己都恶心。这时候要有人给他机会重新吃点人食儿,那得是神仙啊,虎子啊,你们要当神仙,就能更好价啊。”田婆子把泡了第二回酸臭菜汁儿的黑面饼子丢回烙锅上,转头看向田虎,笑,“你说是不?”
田虎:“……”
半明半暗的灶火光下,他这善良淳朴的老姑婆怎么看着比当初他头一回学怎么榨肥羊时,那阴恻了脸教他的刘老五还可怕……
啊,一定是他在眼花。
“姑婆,周孝还有会儿才回呢,本来也得晚些送饼子。”田虎咽了一下包在嘴里好久的馒头,又指了指灶上剩下的那些肉和馒头,“姑婆要不你先休息一下,也吃点吧。”
“我不吃。”田婆子摇了摇头。
只是,此时的不吃,却不是再因着她谨守本分,只吃自己的份额。
是她没有时间啊。
先前田虎说给黑面饼子刷酸馊水儿,她还觉得有些过分。现在只恨不得把那些馊臭都封里头,好让那恶人尝一尝这不足禾乡人十之一二的苦。
田婆子沉着眼,面无表情地拨动着烙锅里因为加热变得更加难闻的饼子,看着的却似乎不是那黑乎乎的饼,而是……
是洪水中泡白了的人畜,是水过之后的荒原,是渴极喝下的混沌泥水,是饿到虚脱塞进嘴里的裹着烂泥的虫子。是她苦命的女儿在一无所有的废墟生下的孩子!
凭什么,害了丰州禾乡一次又一次的人,带着两架驴车,还能用贪下的钱财去换白面肉鱼舒舒服服地走上流放路。
而在风雨中带来火种粮食,污水净化之法,带他们攀爬高山从未被洪水冲刷之地寻找橡果制粉,为她的女儿,为她女儿的女儿建起木屋,送来衣被汤药的人,却身无长物,只能啃着加了麸皮的黑面饼子与那些恶人同走一条路……
天地不公!
田婆子不是阳间的青天大老爷,亦不是地府的执笔判官,但是她能辨属于她的善恶。
与她善者善,与她恶者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