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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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俯下身子,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她蓦地伸出了手,轻轻拨弄着,阵阵涟漪倒像是博物馆中珍藏了多年的海兽葡萄纹铜镜。
镜子中的人也已变了另一般模样。
她听身边的仕女轻唤:“县主阿茶。”
是了,梦中的她,被她们唤作县主,万泉县主。
“明日大婚,您便是皇后殿下,伏惟皇后殿下千秋。”
她轻轻颔首,看着仕女捧着的五色雉鸡纹袆衣。她抚上深青色的缎子,指腹划过那五色彩雉的尾羽,那精巧的纹路似牛毛般细细密密,大抵是出自明宫中名属第一部的内人之手。
她垂眸不语。
翌日晨起,自是晴空万里。
她着大袖深衣、蔽膝,足踩锦绣高头履,顶着十二树凤冠,踏上内人铺设的锦垫缓缓入明宫。
梦境一片混沌,她看不清他们口中“今上”的样貌,亦不知晓是何年何月,君王的年号与名讳皆一一被隐去。
她唯一知晓的,是他对她的态度。
梦里的他,对她很好。
她坐在榻沿处,入目的是她那绯红色的凤头履,她攥着袖口,小心地期盼他们口中“今上”的到来。
今上蓦地握住她的手,他们的掌心相贴,那是一片灼热。
她只记得,他说:“我会对你好的。”
婚后的日子很平静,正如他所说,会对她好的,她记得初春时,他朝她伸出手牵她上马,二人同骑而行。仲夏夜,他与她赌书泼茶,清晓对镜描眉。深秋日,桂花浮玉,夜凉如洗,他折桂枝来赠她。隆冬至,金炉犹暖,二人采梅制香,临窗赏雪。
日日暮暮,皆是如此。
可她却瞧不清他的样貌。
似在遥远的云端之上,又似在咫尺的画屏后,她与他之间,或许仅仅只有一帘翠幕,可她仍是不知晓他。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左手掌心处的轻浅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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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江长空是白班,六点下了班便去盛江高中接江锦书,两人一同回了大院。
大院或许是来了个新人,不知晓江锦书与江长空二人的身份,便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二人,要他们出示身份证。
江长空踩了刹车,江锦书下了车,将两人的身份证递给年轻的警卫员,警卫员看了眼身份证又对上名册,便含笑放行。
江锦书微笑道谢。
锦书与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江长空则是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江益刚开完会回家见到的便是这么个景象。
团圆。
正巧江长空已端了菜来,他笑着唤了一声:“爸。”
齐令月闻声看来:“正好饭菜都好了,今日都是长空烧的菜,你瞧,色香味俱全。”
江益笑着:“难得长空和晚晚都回来。”
四人坐下刚吃没多一会,江锦书且夹了块话梅排骨,还没来得及吃便听齐令月说:“晚晚,周日见的那小伙子怎么样啊?”
江益和江长空听这话,整齐地放下了筷子看向江锦书。
江锦书笑了笑:“这次齐教授没看走眼。”
“我觉得他挺好的。”
齐令月闻言眉开眼笑,江长空饮了口水,随口道:“男方什么工作?”
江锦书咬了口排骨,轻悠悠说:“医生。”
江长空有些惊讶:“医生?”
“不行。”江长空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他人挺好的。”江锦书不解地看向江长空。
齐令月一听便蹙眉道:“怎么不行了?”
“你看人家一面就知道人家好了?”江长空反驳道。
“我是老师,看人很准的。”
“他哪个医院的?”
“医大二院。”
“哪个科室?”
“骨科。”
“不行!”江长空声音更大了。
这次连江益也蹙眉道:“为什么?”
“太乱了。”江长空声音冷了下来。
一时缄默。
江益打圆场笑道:“先不聊这个,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江锦书有些郁闷起来,看着面前的话梅排骨也失了食欲。
饭后,江锦书与江长空将筷碟放到水槽里,两人并肩站着,江锦书闷闷道:“哥,为什么不行?”
“他只是骨科的医生?”
“还是医大的讲师。”
江长空的声音更冷了:“别对任何职业有滤镜,骨科是个好科室,工资高,接触的人也多,医院里护士、药代、同科室的医生,学校的学生,人多,是非也就多,你能懂吗?”
江锦书拿着碗在流水下冲洗,沉默不语。
“他如果跟你说他在手术,你真的能辨别清真伪吗?”
江锦书更沉默了。
可她仍有些不甘心,不是出于对齐明之的不甘心,而是对那个梦的不甘心。
江长空到底不忍:“他叫什么名字?”
江锦书终是笑了:“齐明之。”
江长空暗暗记下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