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
不论表面上是如何灿烈的人,骨子里还是有股子疯劲。
这才该是她认识的桑玦。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刻在他们妖族血脉里最原始的血性。
换在桑玦身上,他的每一道伤口都要有加倍奉还的代价。
可是,他自伤能得到什么?
冷柔危眼前忽然就闪现少年站在众人面前故作可怜的姿态。
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拘什么手段的。
自他昏倒之后,贺云澜在近侍中风评急剧下滑,已经被彻底孤立起来。
被孤立倒没什么,只是贺云澜年少时脸嫩,面对那样的风言风语只怕找个地缝钻起来的心都有了。
桑玦和贺云澜上一世虽也势成水火,可他现下如此对贺云澜,似乎还缺乏一个理由。
难道也是死敌之间天然不合?
冷柔危又不禁奇怪,若是用这么多血就换来个贺云澜的风评变差,太浪费了些。
这不是他的作风。
今日才第一日,就有人按捺不住心思要来接近她。
对于近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只作壁上观。
只要不像那袭白衣一样惹人生厌,她不会插手。
桑玦和贺云澜也一样。
接下来有的是时日,她不难看出端倪。
“殿下。”时惊鲲为她倒了一杯茶,说出了他的担忧,“此人若是不用手段牵制,恐怕日后会伤及殿下。”
冷柔危道:“师父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有安排。”
时惊鲲倒茶的手微顿,略有意外。
择芳大会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
冷柔危行事肆意,他正担心她是与二长老一时纷争而做出决定,尚无暇思虑到这一步。
不想,她自己已经做得周密。
不久便是她三百岁成人礼,看来她的心性也在变化。
似乎是觉得她成熟了不少,时惊鲲一时有些恍然,“那就好。”
他默了默,又道:“殿下唤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我看殿下今日频频神思恍惚,连棋路都破绽百出。”
他了解她这种模样,看起来感情淡漠的一个人,面上虽不显,实际却在默然经历着旁人不可见的暗涌狂风。今日他却窥不见缘由。
冷柔危收回思绪,她伸手露出腕脉,并未吐露心绪,“我是否有心疾?”
“何出此言?”时惊鲲诧异。
“偶有心悸。”冷柔危言简意赅。
这一世的她时常像是隔着一层帷幔旁观着自己,也是因此,她发觉她的心悸应当与心动无关,来得也蹊跷。
时惊鲲沉下眉宇,细细诊脉。
“如何?”
时惊鲲沉吟半晌,“不像。”
“媚术蛊毒呢?”
“也不像。”
冷柔危低声道:“这倒奇了。”
师父的医术,莫说魔界,就是在四域之内也是名声鼎盛。
他称第二,便无第一。
当年大大小小部洲的王族,上门求贤的不少,他最终却选择留在魔界。
天下没有他分辨不出的诡术奇毒。
根据时惊鲲的话排除了这些情况,冷柔危仍心存怀疑。
她和贺云澜之间一定有什么她没有察觉的蹊跷。
这是一种莫能言明的直觉。
上一世的一切,在这时的她每每回想起来,都像一场梦。
她出生高贵,天赋卓绝,前三百年顺风顺水,性子冷淡乖张,肆意作为。
可想起人生最后那十年,冷柔危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变成那副模样。
像是一只提线木偶,只有一日一日悄然滋长的情绪,却又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从不做出什么去改变现状。
越回想,那些记忆就像流沙一样,在手中流逝。
“殿下近来……可有惊梦?”时惊鲲想起了什么,神色小心了些,注意着冷柔危的反应,斟酌着开口。
冷柔危睫毛颤了颤,似乎被勾起回忆。
她有一瞬的恍神。
时惊鲲心中了然,温润道:“脉象上尚无大碍,少时的毛病偶有复发也是常事,我为你配些安心丹服用。”
他似乎不太放心,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只嘱咐道:“殿下近来事忙,才定下近侍,眼下又要操劳祈神之事,这种时候更需注意休息。”
冷柔危颔首,待时惊鲲走后,她摒退了其他人,独自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出神。
殿内的光线就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暗下去。
耳边依稀回响着女人的疯笑声,和一些断断续续破碎的画面。
“你会像这根甘蔗,一节、一层,从皮到骨,被榨取得渣都不剩。”
少时惊梦已经是太久远的事,她以为自己早已走出那片阴翳。
回头却发现,这句话却历经弥久岁月,从诅咒变成现实,直到她今天在择芳台上睁眼之前的那一片黑暗混沌中还响彻耳际。
像一道回环,贯穿了她的一生。
冷柔危忽然感到浸透骨缝的冷意,还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怨。
她该蜷缩,却仰头向椅背靠去,将自己舒展开。
合上眼,任由那个女人的疯狂从记忆中波散,如实质般沉坠在身体各处,却什么都不做,以此获得冷静。
唯有握紧扶手的指尖能透露出她的一丝紧绷。
察觉到什么,冷柔危忽然警觉地睁眼,抬手掐诀,霜缚毫不费力地捆住了那个不速之客。
幽暗的室内蓦然跳动起一簇明火,将冷柔危眼中仍在流转的画面击碎,火光后照亮的是少年的身影。
桑玦半蹲在她椅子旁边的地下,手里扶着一盏灯,“天都这么黑了,殿下怎么还不点灯?”
空旷阔大的寝殿内,一盏小小的孤灯撑开光晕,似将两人笼在一团小小世界中。
光线柔和了少年的面容,显出一种朦胧的昳丽,他的眼睛亮得如有星河流转。
冷柔危身上原本在黑暗中的那一点紧绷不知是何时散去的。
灯火颤动,她清冷如霜的眼下,睫影随之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