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越来越强,冷柔危已经和他是天堑之别。
她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控制他什么了,于是她开始忍耐。
有人说:“贺道君这样不染凡尘的人,身边竟然能允许这冷柔危常年相随,可见冷柔危对他很不一般。”
——看,他还是在意你的。
是吗?
冷柔危的感觉实在太迟钝了,她总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见贺道君如何在意她。
可面对贺云澜的时候,她仿佛总是面向着一面不会有回音的墙壁,她想问的,永远不会有回答。
可她为什么又是如此难以离开他?
好像真的有一种宿命在吸引一样。
——去掏空一切爱他吧,哪怕他的在乎只有一点,你就不再可怜。
冷柔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去和青年经历危险,为他挡箭,为他身先士卒,为他试药,为他献上自己的霜缚。
世界是一本由不得她来翻动的书,裹挟着她经历这一切。
——不要太强势。学着柔顺一点,可怜一点,多说说好话。
——不要太固执,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
——对,就是这样,把你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你不会失望的。
——温柔点,多包容一点,让他不要回来之后还烦心。
冷柔危的心里越来越茫然。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了。
她明明感受到更多的,是不在乎,为什么却像上瘾一样地,一次又一次地投身进去。
直到冷柔危来到这世界的终章,她站在一个巨大的阵法面前。
见到阵法的那一眼,冷柔危心里就清楚,那是融魂阵法。
冷柔危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的一切——最高的一切就是生命。
她要用这生命去换回在乎,让自己不再可怜?
……
不。
另一个笃定的声音在心中升起。
她不要。
世界流动中产生的喧嚣沉寂了一瞬,冷柔危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世界颤动了一下,像是不稳固的蜃影。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将冷柔危包围,她抬起头看向四周,心跳一声比一声笃定。
“我不要。”她开口道。
——你在忤逆规则。
冷柔危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谁要接受你的规则?”
“最大的问题,就是规则。”
冷柔危终于发现,她好像掉入了一个陷阱中。
最小的陷阱,是这个循环陷阱。
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扪心自问中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地执着、甚至迷恋于和贺云澜的关系之中。
是因为熟悉感。
贺云澜和冷戈是太相似的一类人了,一样地冷漠,一样地会若无其事地忽略她的感受,一样地,在矛盾爆发的时候,永远也得不到她想要的回应。
按理说,冷柔危不该再想去和这样的一类人有任何的联系才是。
可实际上,却正是这种令她厌恶的熟悉感吸引了她。
一个熟悉的,却又崭新的人,给了冷柔危一种错觉,这一次再和这个人走进一段关系里去,她能改变些什么。
她能改变自己以前不被在乎的感受,改变一次又一次没有回应的羞愧、丢人和失望的感觉。
当贺云澜浑身是血带回鲛人内丹的时候,当他把自己唯一舒适的床榻留给冷柔危的时候,她可能真的感觉到了在冷戈身上没有找到的东西。
但他们两个人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
如果仔细去回想,冷戈送她那把错金的小刀,那时候,她不也以为是在乎吗?
可到头来,冷戈刻意忽略她,刻意纵容她,让人人都以为她被骄纵坏了,刻意通过抹杀她的鹿,逼垮她。
这和贺云澜一次又一次在与她矛盾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生活,让人人都以为她是特别的,是她控制欲太强,不知满足,又有什么区别呢?
冷柔危一次又一次地投身奉献,一次又一次地索取,是因为她太想赢回点什么了,改变点什么了——为当年那个自己。
可是在贺云澜这里寻求这些,无疑是缘木求鱼,她根本就是陷在一个无解的循环之中。
而这无解的循环之外,是更大的一重陷阱。
“你的规则就是我要不断地寻找他人的爱和在乎,是吗?”在停滞的世界中,冷柔危冷淡发问。
冷柔危从走过的万千世界中抽丝剥茧,慢慢看见了一只,仿佛为她精心编织的网。
正是她上一世坠入其中,无法自拔的网。
或许是因为为这网死过一次,她才会如次清晰地觉知到。
冷柔危清楚,她看到的恨比爱多,她感觉到的冷漠比在乎多。
没有他人的爱,没有他人的在乎,她其实是可以活得下去的。
那些已经是过去的幻影,现在的冷柔危足够强,足够撑开一个世界。
其实在她少时第一次斩杀黑风潭的蛟龙,取它的筋骨做霜缚的时候,这种撑开世界的力量就已经在生长。
只不过幼时面对女人的无力给她带来了太多的错觉而已。
因为这错觉,她才会受到那平淡的背景音的蛊惑,一次一次要去他人身上寻找在乎。
这种寻找在乎的执念,就是它塑造的陷阱。
“我不会把自己交给一场献祭。我不需要靠着别人的在乎生存。”
“我的力量,一直在自己手中。”
世界的背景音不再说话,冷柔危已经彻底记起她坠入了众生象中经历的一切。
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低鸣着,世界开始扭曲,抖动。
“轰”地一声,五彩斑斓的世界在冷柔危眼前碎成千万片,如呼啸的风一般从她身边掠过。
冷柔危站在眼花缭乱的影像碎片中,伸出手,抓住了其中的一片。
“哗啦哗啦”的水声灌入她的耳朵,冷柔危睁开了眼睛。
她手里握着一缕幽绿的游魂碎片,一经触碰,就融入了她的身体。
所有的记忆随着水流声猛地灌入她的脑海。
果然,这就是上一世她迷失在不定河中的一缕魂魄。
世界重新开启,来到了此刻,她又在这里与这缕魂魄重逢。
这一次冷柔危记起,女人当初如何从万魔塔跳下,自此失踪,记起自己如何遇见心爱的小鹿,又失去它。
她忽然想到凉山亭那日,冷戈推过来一盘菜,不动声色道:“是炙鹿肉。”
他脸上的若无其事如此清晰。
恶心。
冷柔危捂着几欲作呕的胸口,紧紧攥着拳心。
原来冷戈一早就在试探她到底记起来了多少。他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有丝毫变化,一样的冷漠至极。
她重生之后,还会对冷戈的偏待和冷漠感到刺痛、感到愤怒,是因为潜意识里对他尚有期待。
今日走出众生象,冷柔危看清了冷戈从始至终的嘴脸,看到了她以前从未深究过的冷戈,她终于明白,把这样一个人放在期待的位置上,是多么浪费,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从今往后,她只期待自己羽翼一日比一日丰满,实力一日比一日强盛。
她只期待力量,期待强权。
终有一日,她会改朝换代,送他走向衰亡。
冷柔危阖着双目,接受着魂魄重新融回自己的身体。
随着往日记忆浮现,一段模糊的影像也汇入到冷柔危的心海之中。
与此同时,冷柔危的腰上感觉到一股重重的拉扯力量。
冷柔危睁开眼,看到霜缚缠绕的另一端,少年棱角分明的脸。
众生象里,她坠落万魔塔后,踏入的那个布满迷障的世界,在她的眼中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