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是个蝣人。
阮玉山将一切尽收眼底时,脑子里便浮现这么一句话。
是个蝣人,一切都免谈了,唯唯诺诺地等死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他高居看阁,起先注视着场中众蝣人为了这点果腹的口粮抢得头破血流,只是端茶不语,目光平静,后来的视线便渐渐定在了始终静默在外围的九十四身上。
阮玉山清晰地看到九十四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先是观战不动,待打架的人都耗尽了力气,再扎进人堆里,逮住一个就是一巴掌,再抓一个还是一巴掌。
巴掌的力度拿捏得很好,既不至于要命,又刚好够挨打的人没力气再往人堆里冲。
阮玉山对着那一幕不动声色地扬眉,神色变得感兴趣起来。
只是有意思的场面没进行多久,那些被扇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看清来者是九十四后便不怎么进行反抗。
直到九十四把最终抢到手的野鸡扔给身后的百重三,这一场斗兽算是即将落幕,阮玉山也收回了目光。
谷主并一众小厮侍立左右,因估摸不准阮玉山的情绪,便将视线转向场中,做欣赏姿态道:“要论精彩,往日的斗场再如何,也不及今日十分之一了。”
说完,眼珠子一斜溜,等着看阮玉山的反应。
岂知阮玉山并不作答,既没迎着话讲下去,也不驳回,只是反问道:“听闻谷中斗场看台,加上阁楼看座,可容纳多达近四千人?”
此话一出,旁边的林烟先是神色先是一变。
作为自小一起长大近乎手足的亲随,阮玉山的脾气林烟最清楚。
虽说这人生来脾气倔性子傲,可若真是打心眼瞧得起什么,要夸出口的话,阮玉山决不吝啬,一向直来直去,称赞之词于言表中一眼可知。
但论起骂人,阮玉山便有百十来种绕着弯去折损的法子。
尤其是面对饕餮谷主这种没眼见还硬邀功的人。
奈何阮玉山肚子里的坏水,在场诸人,林烟知道,其他却不知道。
那谷主听阮玉山开了尊口,问的又是正中他心意的话,当即恨不得把心肝亮出来,在阮玉山面前显摆个十成十:“‘多’倒算不上。我这看台,比起西阮东谢,城主府邸,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要说容纳人的数量——倘或天气不好,看客不多,少则也有四千余人;若是天气好了,场中坐满五千人,也不在话……”
“下”字还没出口,便听阮玉山打断道:“五千人?那岂不是要劳烦谷主,从谷里找四千九百个填进去?”
这下除了林烟,其余人皆是一愣。
林烟则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爷这话……”谷主面上赔着笑,心里最先明白过来,却又琢磨不准阮玉山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只得先解释道,“若说饕餮谷徒有虚名,找人充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咱们的看座,光是最便宜那一挂,放到外面去,涨十倍价格也难求!更别说即便如此,每次放场,仍旧座无虚席——”
“哦?”阮玉山一声哂笑,又将人的话斩断,“我竟不知世间真有活人爱看这等糟粕。”
说这东西是糟粕,并不代表阮玉山是在替场中蝣人悲哀或是愤怒。
反正蝣人不受这样的折磨,也总有那样的苦去吃。他还没大发慈悲到去心疼与自己祖辈世代为敌的蝣人。
阮玉山说这话,纯粹是觉得台下的东西难看。
蝣人夺食,肮脏粗鄙,丑态百出。
无趣,无聊至极。
“斗鸡遛鸟尚有两分趣味,舞伎歌姬也姑且能称赞一声婀娜。这东西,我竟找不出半分可圈可点之处。”
阮玉山拂了拂杯子水面上的茶叶:“把人饿两天让他们抢饭吃……这种蠢主意能被创造出来已是匪夷所思,一想到真有人采纳我便更觉可笑,偏偏还真有那么多人头猪脑削尖了脑袋来看,我便只能纳罕:世间蠢人竟不在少数。”
最后他总结道:“蠢货的脑子赚蠢货的钱,也算物尽其用。”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古往今来所有看客和饕餮谷的人全骂了个遍。
谷主的笑真挂不住了。
不过饕餮谷的人,骨子里流的是做生意的血。
阮玉山的脾气早已臭到天下皆知,与阮玉山的脾性一同闻名天下的,还有他的军队和他的身家。
若不是出手阔绰,加上阮家兵力强悍,就凭阮玉山这张嘴,但凡投胎错了人家都是一出生就被掐死的命。
谷主略作思量,认为在阮玉山的嘴下众生平等,并非只有自己被故意针对,于是乎再次挂上微笑,搬出一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天子,也曾对此地斗场赞不绝口来的。”
“是吗?”
阮玉山闻言,很给面子地朝谷主乜斜一眼,做出一个诧异的神色,接着说道:
“龙头猪脑,更是稀奇。”
“……”
看来天子也不能在阮玉山的嘴里找到活路。
谷主心里更平衡了。
“好了。”阮玉山对台下斗场看得兴致缺缺,并且在心里认定这次买完蝣人后下辈子都没有再来的必要,“带上来吧。”
监首和场管自以为他要见最后夺得战利品的百重三,正转身对下方候在场中的驯监示意时,又听见阮玉山把茶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
“我是说——”
他们听见阮玉山不紧不慢地开口。
“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