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力量和权力,知道就算把人惹急了,九十四的爪子也挠不到他脸上。
一路到头,从骑马到吃包子,明知许多世面九十四不曾见过,阮玉山还故意给他机会,就为了看戏一般瞧他的反应。
九十四真是不明白自己的反应有什么好看,没吃过饭的人吃到第一口饭也要被盯。
他被阮玉山盯烦了,皱起眉,忍住瞪回去的冲动,转了个身,背过面儿吃包子。
阮玉山坐在自个儿桌前,突然一哂:“装模作样。”
林烟正闷头嗦面呢,听见自家老爷莫名其妙笑了一下,还嘀咕了什么话,一头雾水地从碗里抬脸:“啊?”
“没什么。”阮玉山收回视线,从竹筒里拿起筷子挑面,“有人玩欲擒故纵——你刚才说什么?烧人?”
说话间他的眼神蜻蜓点水地朝九十四那边掠过,看见九十四背着他咀嚼时露出来的那点腮帮子停止了鼓动,随后像是悄悄把头往这边偏了偏,似乎也想听听林烟和他的交谈。
“哦,”林烟见他没事,又赶紧吸溜一口面才说,“方才衣棚那老板同我说,每月逢朔望之日,他们这河岸边入夜就有怪声儿。我问是什么声儿,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像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往河里跳。又问她可曾出去瞧过,她说没人敢。村里人都说这河邪性,没必要去招惹,到那两天连靠都不敢靠近。赶巧前些日子来了个和尚,到河岸边转了一圈,就瞧出这河水不对劲,又说自己能解决,只是要等些时候,让他回去做个人来烧了,才算了事。”
这话就很奇怪了。
河边一带的村民不说上千也有数百人,夜里听见怪声,若是单枪匹马不敢多看也就罢了,多几家人联合出去,再不济打着灯笼放鞭炮,还能被鬼屠了村不成?哪有数百人齐刷刷被孤魂野鬼压制的。
阮玉山察觉蹊跷,只是不点明,他挑面的筷子悬在空中,眼角骤然一紧,反而捕捉到林烟后半句话:“做人来烧?什么邪魔歪道的法子?”
“起先我也这么问呢,后来老板解释,说是那和尚所谓的‘做人’,只是从村子里每个人身上都取一滴血,拿回去混入泥浆,七天之内捏个泥人儿出来,做成小孩儿模样,再略使些手段——老爷以前同我讲过,说娑婆中原有一门子邪术,叫‘傀儡术’,便是用木头做成小人儿,背面刻上生辰八字,小木人儿便能活灵活现地变作肉身,任人操控,想来那和尚是不是用的这法子,捏了同孩子等身大的泥人拿去焚烧作法,也未可知。”
林烟说到这儿,忽然眉飞色舞,压低声音道:“可巧了,老爷您猜,那和尚的法号是什么?”
这天底下林烟认识的和尚拢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得完,根本没什么可猜。阮玉山扫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总不能是净通那老秃驴。他舍得跨出舍春禅堂的大门了?”
林烟一拍桌子:“那倒不是,但也并非全无关系。”
他故意凑近道:“是他那个早年间不学无术,后来被赶下山的小弟子。”
阮玉山挑眉:“了慧?”
林烟努努嘴,点了点头,终于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安生吃面。
“这下有意思了。”阮玉山哼笑,“净通老和尚恃才傲物,假清高了一辈子,偏收了个徒弟败坏他名声。在山上成日混吃等死,贪财好色,下了山坑蒙拐骗,可怜了慧那好脾气师兄,下山寻他四年未果,今日倒叫我给碰上。”
“可不是么,”林烟啃着羊肉搭腔,“去年过节老太太还见天儿念叨呢,说——”
说到这儿林烟话语微顿,捏起嗓子学道:“云真那小兔崽子,早时年间有他师父教导,逢年过节还晓得来园子里瞧瞧我老婆子,陪我这个老不死的解解闷,自打他那师弟负气出走,他是师父也不要了,老太太也忘了,满天下地打转,找了两三年连他师弟的影儿都没见着,这也罢了,自个儿的音信也不传回来。净通倒是看得开,说生死有命,半点也不担心两个徒弟。难为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挂念,年轻人,这点儿都想不明白——他师弟躲他呢。”
说完,林烟又对着自己手边的碗作抚摸状,继续故作沙哑地模仿道:“林烟儿乖,林烟儿听话,咱可不学。哪天你家老爷为了谁离家不回,咱可别追,他要寻死觅活就让他去!反正我瞧他也不是能安分死在府里的命,这辈子做不成阮家的鬼。林烟儿你就留在园子里,给我这个老太太送终,啊?”
一通活灵活现地表演完,林烟嗓子快捏冒烟了。他喝了口水,自己对着刚才那番话乐个不停:“老太太整日死啊死的挂在嘴边,整个府里就她最长寿!那天金鹊还说呢,照老太太这么活下去,保不准以后还能给老爷你送终。
“不成想他嚼舌根子的时候老太太正好在后边,杵着拐杖就给他一脚,摔得他在地里滚了两圈,落进花园那个鸳鸯池,挂了一身发菜不说,起来还得自己去领十个板子!挨完了打回去还跟我们嘀咕,说老太太老当益壮,九十六的人了,踹起人来还那么得劲儿——老爷,您说老太太真这么活下去,最后会不会成仙儿啊?”
阮玉山素来不介意林烟口无遮拦地在他跟前说这些生死之事,毕竟家里老太太就总带头,久而久之,府里人对此都不怎么避讳。最后那句话他没答,只是带笑剜林烟一眼:“老太太的虎头杖三天不打你身上,你也皮痒。”
“不过话说回来,”阮玉山吃完面,接过林烟递的锦帕,擦了嘴道,“既然碰上了了慧,那我就留下来看看是不是云真要找的人。若真凑巧,这村子里要等的了慧小师傅就是净通老和尚那个小徒弟,在这儿使什么歪门邪道,就直接绑了。
“或是告知净通来拿人,或是直接杀了,叫净通来收尸。好歹舍春禅堂头上顶的是红州阮府监造的名头,断不能让了慧顶着禅堂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林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谁去请净通大师呢?”
阮玉山望着他扬唇一笑。
林烟:?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阮玉山说留下时只说了自己,并没有说“咱们”。
林烟默默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要去牵马:“那我去吧,老爷。”
阮玉山同他起身,吩咐道:“行李里的金银细软你一并拿走,路上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去买,若物色到合适的年货,也一同买了,不必吝惜钱财。倘或净通不愿踏出禅堂,你便问过他的意思,于我飞书一封送到此处,再一路玩到奉祥地界,与我会合。”
“哦。”
林烟闷闷应了,将自己一路为阮玉山带着的行李解下,挂到阮玉山的马上,转头看到正拴在旁边无言观察他的九十四,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我走了,往后就剩你和老爷了。”
九十四原本因为吃了顿饱饭看起来还不错的脸色微微一变。
林烟全然不觉:“老爷好性儿,只是嘴上不饶人。你别故意惹他生气,他必定待你不错。出门在外,他提防心重些,难免话不中听,你若肯顺他的意,也吃不了苦头。”
说完以后,林烟自觉也没什么可再交代的,便提胯上马,绝尘而去。
他嘱咐了这么多,九十四只听见开头那一句,就白着脸久未回神。
再要想听别的,只能瞧见林烟留下的一路马蹄痕迹。
九十四长长地望着小路尽头,怀里揣着用小二给的抹布包起来的三个羊肉包子。
包子他没敢吃完,过久了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他习惯了每顿饭都留些口粮下来。以前是为百十八那几个弟弟,现在是为自己。
可惜霜气横秋,片刻前还滚烫的包子,不知不觉已变得冰冷了。
如同他才吃完饭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身子。
他摸摸包子,望着林烟远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舍不得?”
阮玉山的声音幽幽从耳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