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野兽起身时带出的风都有股呼啸的架势,阮玉山沉着气,忽然有点后悔今晚没来得及解开九十四后背刺青符咒。
真要死了,那个叫九十四的蝣人化作鬼魂后也一定会拉着个脸恨他个千八百年才肯罢休。
奈何娑婆世没有轮回,人死了化作黄土一抔,阮玉山心里可惜,看不到九十四死后乜斜个眼瞪他的样子。
他倒不是多喜欢这个蝣人。
只是好奇鬼魂瞪人跟活人会不会一样?不知道九十四脸上的灰死了还能不能洗。
天底下独这一个有意思的蝣人,就这么给他陪葬,是好也不好。
好在生前的喜怒哀乐只他阮玉山一个人瞧过,不好在要是这会儿死了九十四估计真得恨他一辈子。
他还没瞧过九十四给他好颜色是什么样。
那么琉璃似的一张脸。
阮玉山眼睁睁看着那罗迦的爪子盖下来,一片小山重的阴影覆到他额前,他吸了口气,只道九十四追不上这只那罗迦头领也是寻常——这只野兽比它其他任何一只同类都强上太多。
兽掌离他的胳膊还有数尺时忽然转了个向,跟随这头野兽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拍向它的后方。
九十四的枪术大约等同于无他,只会两手握紧长枪从那罗迦的身后一跃而起,直直插/入它的后背。
可这只毕竟是兽王,九十四拿着木□□穿它的皮毛,尚未能捅/入它的心脏,就被它的后背猛然震落,滚到地上。
那罗迦背上插着一根刺了一半的木枪,调过头来要找九十四的麻烦。
阮玉山见形势有变,从地上挺身而起,集中玄气的双臂趁此机会一把朝上,直捣那罗迦前胸心口!
这一拳的力量可不轻,那罗迦仰天长啸,嘶吼几乎震动八方。
九十四同阮玉山对了个眼色,攀着那罗迦侧方皮毛再度飞身跃到它的背上。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很快就会成功了。
这是一个解开了锁链囚/禁的蝣人。
十八岁的九十四第一次感受到没有任何禁锢的玄气充沛四肢和五脏六腑,即便没有规行矩步的招式,仅凭这与生俱来的一身野蛮玄力,就足够他单手把天下最凶猛的兽王捅个对穿。
果然,下一瞬,一把枪头从那罗迦的前胸刺出,伴着痛快的“噗呲”声,绿油油的兽血从撕裂的皮囊中喷洒而出,落了满地。
伏在兽背上的九十四双手握枪,慢慢在月下抬头,半张脸上淌着淅淅沥沥的兽血。
他眼中的杀气和狰狞还没褪去,那罗迦的血从他的眉尾滴落到睫毛,又顺着皮肤滑到下颌,像白釉上随手抛了一把融化的绿蜡,呈现出一种诡异又惊人的艳丽。
他日后一定会很了不得。
阮玉山看着兽背上的九十四这样想。
蝣人,自古就是世间最强的存在。
阮玉山的眼角染上一丝不自知的笑意,好像他已经透过这晚的月色看见一个初具雏形的真正的九十四,而那样的九十四成形的第一步,是由他亲手打磨的。
那罗迦的嘴中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九十四拔出木枪,从它的背上翻身下来。
野兽随之轰然倒下。
不远处兽群的追随声渐渐杳然,头领陷入短暂的“死亡”,它们不敢隐入黑暗,不敢轻举妄动。
阮玉山席地而坐——他流了太多的血,需要片刻的喘息了。
“这头那罗迦伤了心脏,假死也得死上个一天一夜。”阮玉山撕扯下自己衣摆的一角,对腰腹和腿部进行简单的包扎,“待会儿从它身上放点血,回去洒在院子里,休整几天,那些东西不敢来犯。”
九十四没有说话,他站在一旁观察阮玉山的脸色,发现这人失血过多,脸上已没了血色,亏得底子厚,还有力气说话走路。
阮玉山现下需要的不是绵长的休整,他更急需一些药物来补充体力。
而天下最补的好药,就在这里。
九十四走到旁边的林子里摘下一片不小的叶子,回来蹲在阮玉山身前,用枪头割破自己的掌心,放了满满一叶子的血。
蝣人是裨补的食材,不管哪个时候都一样。
饕餮谷做生意很是周全,那罗迦的血混在蝣人的身体里,主顾吃了无法克华,谷中百年前便花了数十载时间制出调和的药剂混入刺青,只要与买主的血结成血契,蝣人便可任人食用,不必担心那罗迦对主顾造成伤害。
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舍不下大把金银买一只蝣人回去,饕餮谷时常会抓一批蝣人专门放血,把收集起来的蝣人血一壶一壶装好,用较低的价钱卖给那些散客。
曾经九十四被抓起来放血时也拼死反抗过,只是寡不敌众,除了一顿蘸满盐水的皮鞭以外,什么都没得到。
他觉得被吊起来放血的只有畜生。
九十四看过那些驯监们在篝火旁边烤兔子和羊,只有这些东西被享用之前才会吊起来放血。
饕餮谷无时无刻不把他们当畜生,可九十四最屈辱时便是被吊起来放血和刺下阮家图腾刺青的那一刻。
一个是毫无尊严地任人屠宰,一个是被剥去尊严成为贵族的附庸,像阮玉山身上的狐皮、马靴一样,毫无身体和人格的自主权。
眼下他亲自放了一手的血,递到阮玉山面前。
阮玉山低眉凝视着叶子里的血,又抬眼盯住九十四,目光审视似的变得锐利。
他知道九十四骨子里宁死不屈的性子,正因为知道,才明白这样的行径发生在九十四身上有多反常。
九十四若当真要与他示好,会掘地三尺替他找补给的药材,而非做出自己最厌恶的事,践踏自己的尊严。
于是阮玉山开口,为了激怒九十四一般故意刻薄道:“你倒是……很有做畜生的自觉。”
九十四的眼尾跳了跳,竟难得地没跟他呛嘴,只把血往他嘴边又递过去半寸:“你喝吗?”
半碗大的血汤在叶子上晃荡,阮玉山作势凑过去,刚要张嘴,九十四又把叶子收回去。
果不其然,九十四抬起眼,说:“把我的刺青解了。”
阮玉山盯着他,直勾勾地盯着,随即冷冷哼笑一声。
是了,这才是九十四。
时刻算计,时刻提防,时刻为了自由不择手段。
难怪他说这人怎么低着眼皮不看他,合着是心虚。
“哦?”阮玉山不退反进,双手撑在九十四两边,探身过去直逼九十四面门。
二人四目相对。
阮玉山慢悠悠吐着字:“我有说……我要喝吗?!”
他猝然抬手将九十四护在身前的一叶血汤打翻在地。
九十四看着泼洒在一侧的鲜血,眉眼间闪过一瞬恼怒,他回过头对阮玉山恶狠狠道:“那你就死吧!”
“那一起吧!”阮玉山模仿九十四满口生疏的远北腔调,也恶狠狠地嘲讽,“反正你身上有我的血契!”
九十四最恨阮玉山提到那片刺青。换衣服要提,睡觉要提,死了也要提!
他怒目而视,忍无可忍,一把扑过去想跟阮玉山打个鱼死网破,哪晓得阮玉山突然从身后摸出之前给他卸下的蝣人锁链,铐也不铐,直接双手逮着锁链两端,找准时机攥住九十四的手腕连绕两圈给人捆了起来。
一旦被链子捆住手,九十四就跟老虎拔了牙一样,干什么都没辙,连打架都缺股劲儿。
阮玉山抓住他后腰把他翻过去,两个膝盖死死压住他的大腿,再将他两条胳膊反过来别到后背。
锁链捆死后,他俯下身扯开九十四左边后肩的衣裳,在九十四耳边喘着气说道:“都说蝣人是世间大补,我今天就要尝尝,到底有多补!”
九十四挣扎不过,听见这话猛然回头:“你敢!”
阮玉山看着他气得发红的眼睛,低下头,一口咬在九十四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