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说不稀罕九十四的喜欢。
九十四并不是个爱面子的人。
天下那么多瞧不起蝣人的人,也不见九十四挨个挨个置气。
九十四只同他置气。
同他说的那句不稀罕置气。
阮玉山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
阮玉山的木枪在手里晃晃悠悠。
学堂里学生们念书时的脑袋也摇摇晃晃。
九十四不晃,九十四一早上心不在焉。
他现在有两条路。
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自己远走高飞;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杀了阮玉山,再远走高飞。
九十四倾向第二条。
如果有什么能不让阮玉山解开刺青就能杀了阮玉山,同时还不影响到自己性命的法子就更好了。
“在想什么?”
席莲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九十四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学堂的时间,自己周围几乎没人了。
他一向有话就说,有问就提,毕竟这世上他学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不问问又怎么知道别人会不会有所涉猎。
于是他开门见山:“有没有人,又死又活?”
“又死又活?”席莲生微微皱眉,对他的问题进行了自己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干麂?”
“干麂。”九十四兀自把这话重复了一边,“什么是干麂?”
“干麂就是活死人。”席莲生说道,“活死人,顾名思义就是活着的‘死人’。既不像死人一样只能躺在棺材里,但也不像活人一样有呼吸或者能见日光。”
“哪里有干麂?”九十四忙不迭开口,“怎么变成干麂?”
席莲生认为九十四的求知欲过于旺盛,话语中似乎蕴含某种非常强烈的目的:“你问这做什么?”
九十四一下子收敛神色低下头,摆出一个缄口不言的姿态,只简略地敷衍:“问问。”
他不打算让自己唯一的朋友知道他总是动不动想杀人——纵使目前想杀的只有一个该死的阮玉山。
不过他虽然敷衍,但显然他仍希望席莲生能尽善尽美地给他回答。
因此他在闷头糊弄完席莲生的问题以后,再次把头抬起来,目光炯炯地盯住席莲生,仿佛很希望对方给他详细解答。
“……”
席莲生笑着摇摇头,还是尽心尽力做到一个夫子的本分,朝身后不远的过山峰一指:“看见那个蛇头了吗?在它旁边,有一座矿山。”
矿山的矿道曾经坍塌,埋死了上百来号人。
其中包括阮玉山的曾祖父,阮老太爷。
相传每月每逢朔望日,矿道会在此前一天打开,到了朔望日的子时,里面就会灯火通明,传来热闹非凡的挖矿声。
那些挖矿的人就是干麂。他们长眠在砸死自己的矿道中,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会苏醒,醒来以后继续自己生前所做之事。
“但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一直活着,不知道自己死了。”席莲生说,“他们甚至像活在外面一样,知晓外界所有的事:朋友,亲人。好像跟他们从未跟外界分开过。”
所以他们像活人一样有呼吸和心跳,会思考,有情绪。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席莲生解释,“一旦点醒他们矿道坍塌的回忆,他们立刻就会化作灰烬,再也无法复苏。也不能把他们带出矿道,因为干麂一旦见了光,就会化作烟雾消散,甚至引发瘟疫。”
他们只能永远待在矿道中,无休无止地于每个朔望日醒来,蒙昧地存活一晚后再次长眠。
“不过这只是个传说。”席莲生慢悠悠收起手上的戒尺和书卷,朝学堂外走去,玩笑般宽慰道,“矿道塌了几十年,这个传说就流传了几十年。就像某处荒废的医馆闹鬼,某个年久失修的学堂总是传来婴儿哭泣,某个乱葬岗总有颗脑袋在找自己的身体一样,故事传了几十上百年,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上赶着去验证——活腻了才会去找死。”
“那你呢?”九十四发现今天席连胜似乎很急着收拾东西回去,他看着席莲生的脸,发现对方今日的脸比起昨天少了些血色,“你听过矿道里挖矿的声音吗?”
席莲生从门内跨出一只脚,回头笑道:“当然听见过。”
九十四追问:“那晚上跳河的声音?”
席莲生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也听见过。”他把脚收回来,重新面对九十四,“把屋子赁给你的人没告诉过你,夜里听见声音不能出去?”
“我没有出去。”九十四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
“没人知道。”席莲生这次在九十四话音尚未落地时便开口,险些将九十四的话打断,“这村子古怪,我清楚,你也清楚。可如今世上,谁都只想有个栖息之地,我是,你是,村民们也是。外面的东西,不去听,不去看,大家摸索出苟活的法子,只要跟那些东西互不打扰就能活命的话,其他的事自然是了解得越少越好,你觉得呢?”
原来这就是整个村子一直以来所有人相安无事的原因。
不是没人好奇每晚外边都有什么作祟,而是所有人都遵守着规则,不敢因为一时好奇坏了规矩。
“那,”九十四对他们的做法不置可否,也并不因为席莲生的震慑就停止提问,他看着学堂的墙壁,沉思后问道,“人的胳膊长在墙上,正常吗?”
席莲生对着九十四凝望了很久。
半晌,席莲生耐心笑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