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的可不是师父。
昨夜阮玉山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齐且柔的身份未知,但一个文弱公子,身边能有厉害的高阶玄者,足以证明此人背景不简单。
燕辞洲鱼龙混杂,来这里的各个顶着各式各样的名号,出去了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是江湖大能。
阮玉山就算要杀齐且柔,也得杀得明明白白,知道齐且柔究竟睡在哪家的坟,他日会化作哪家的鬼,又被哪处府邸立了牌位。
他需要知晓齐且柔的身份,齐且柔却不需要知晓他的身份。
暗中杀人这种事,阮玉山便不图留名立威了,最好悄无声息杀了就走,免得有人上门寻仇。
既然如此,那他一身的看家本领便教不得九十四。
否则等九十四把阮家枪法学了,再去把齐且柔杀了,验尸的上门一看,齐且柔道道伤口都写着“红州城阮玉山独门绝学”,那还了得?
更打紧的是,阮家的功夫,九十四学不得。
尤其是天下绝学阮家枪。
倒不是说九十四天赋不足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而是这套枪法原本就是阮家先祖数百年前琢磨出来杀蝣人的。
当时蝣人喜马战,善骑射,阮家的老祖宗们也是边关当土匪在马背上成名的练家子,蝣人用弓箭,他们就用长枪,招招都是把蝣人往死里克制的打法。
虽然如今日子不同了,别说骑马的蝣人,就是蝣族一整个人种,在娑婆也成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
而这阮家枪虽然历经多年,也让一代又一代的阮氏子孙扬长避短,使得愈发精进。
可教给九十四,就算阮玉山乐意,九十四日后知道了也会膈应。
膈应都算轻的,阮玉山怕他到时候被九十四拿着枪当蝣人打。
这就划不着了。
又或者他坦白关于阮家枪的一切前因后果,让九十四自己抉择——这还不如把九十四拎到他阮家的鬼头林面前对人说:来,看看喜欢哪个木桩子,我把你头砍下来插上去。
阮玉山觉得自己脑袋得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因此他思来想去,在心里给九十四物色了一个师父。
“阿四。”阮玉山伸手去理九十四睡乱的长发,“我叫钟离善夜教你长寿的办法,如何?”
这便是他打算前去寻找钟离善业的第二个目的——天下神医,满鬼钟离半神断雨,要说目前除了彻底找到解除蝣人诅咒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暂时延续九十四只剩两年的寿命,便只有找这二人试试。
顺便找钟离善夜教九十四点防身功夫。
同时让对方想点法子帮他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解了。
虽说九十四后背这道刺青偶尔能给二人之间弄点情趣,可这东西长久地约束九十四到底不好。
他现在已经不担心九十四会毫无预兆地离开,那刺青也没必要强行留在九十四身上。
麻烦就在,现在这刺青,恐怕早已不是阮玉山想解就能解的了。
当初九十四在目连村刺穿那罗迦的心脏,那罗迦认了母,血契便作用于二人一兽,将他们三个连接在一起。
阮玉山和九十四同有玄气骨珠,血契的结印和分解尚可如常,现在蓦然加入一个那罗迦,还是只力量和血脉远超常人的异兽,加上那道刺青上起作用的本就是那罗迦的血的缘故,如今这血契,只怕是非同寻常的牢固。
不过这些也只是阮玉山的猜测。
他目前还没试过亲手给九十四解契,一是因为后续二人要解决齐且柔,阮玉山放心不下,需要随时感知九十四的方位和状态;二来,要解契,他得亲自对九十四动手,拿着刀子给九十四的身体划开一道口子。
如若解不开,那九十四白挨他一刀不说,伤口也会恢复得异常的慢。
阮玉山不想冒这个风险。
此事完全可以等燕辞洲这边处理完,去找钟离老头子商量商量。
凭钟离善夜当年对阮府的承诺,只要阮玉山说得动,便没有问题。
“这当然好。”九十四回答他,“只要能活着,谁教都可以。”
“哦?”阮玉山聊着正事儿又准备顺便耍耍嘴皮子,“我当你们蝣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九十四说,“这世间没一样东西值得我寻死,却有许多东西值得我好好地活。我又不怯懦,为何能活而不活?”
阮玉山望着他轻轻地笑,好像看见九十四身上永远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浑然天成的傲气。
“你很瞧得起你自己嘛。”
“是。”九十四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我于我,自然高于一切。”
倘或一个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浑身不好,那同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人是不能看不起自己的,尤其是蝣人。
外界看不起蝣人,那些人的目光将他们的皮囊刺得千疮百孔,可他们坚硬的灵魂百毒不侵;然而一旦灵魂也开始自惭形愧,那人便会从里到外地烂出疮来,成为外界千千万万蔑视者的补给。
自视甚高的蝣人九十四遇到了同样自视甚高的阮玉山,因为比阮玉山更锋利更尖锐,便把阮玉山也磨出了一个口子,用来契合他满身的棱角。
受害者阮玉山对此很是自得其乐。
“既然如此,”阮玉山说,“钟离善夜教你活命,那再顺便教你些功夫,给你当老师,如何?”
“老师……”九十四低眼琢磨着这个称呼,眸光一闪,问道,“他学识很渊博?”
阮玉山咳嗽一声,别开目光:“他不认字。”
九十四身板往后一退,险些认为阮玉山又耍他:“嗯?”
阮玉山决定再给自己撕开一个口子:“不过我在你身边,正好弥补他这方面的空缺。”
九十四沉默了一下,不管是在书上还是自己心里,都把拜师当作十分谨慎的终身大事,师父师父,一旦一锤定音,他这一生对待钟离善夜,既要尊师,也要敬父。
于是抛出第二个问题:“钟离善夜的脾性好相与么?”
“……”
阮玉山决定把自己撕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