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要睡,还得睡得比往常更多更久,否则身体经不起亏损,只会一年比一年差。
饕餮谷大抵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会在严寒时延长他们的休息时间。
冬天是蝣人买卖最旺盛的季节,太多达官显贵或者高阶修行者需要在冬天进补一些蝣人来暖身或是练功,在冬天把蝣人养好些,也更好卖出去,谈个好价格。
不过饕餮谷的仁慈仅限于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的觉。
蝣人的生存条件顶多从天还没亮便要苏醒变成天蒙蒙亮就要起来,添衣加饭那是想都别想。
九十四冬眠的习惯在饕餮谷养了十八年,朝夕之间也改不了。
如此,阮玉山又劝着自己想通了。
未几,外头传来云岫的声音:“老爷,东西到了。”
话音一落,九十四睁开眼。
不等阮玉山催,他便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踩着被褥轻脚下了床,落地时听不到一点声音。
走了两步,九十四忽觉着后背一凉,暗暗打了一个激灵。
他脊骨僵硬地顿脚,沉思片刻,回头,一脸平静地在阮玉山幽幽的视线下行云流水地穿鞋。
再头也不回地甩着袖子潇潇洒洒走出去。
开门便见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笼子上还有血色的斑驳痕迹,不知是经年未洗去的血迹,还是陈铁借着上头的血液生出的铁锈。
云岫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每人奉一托盘,分别盛着三十斤重的手脚镣铐。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风虽刮得大,却仍是个阳光和煦的好天气。
九十四打直了身子站在四方清正刺目温暖的阳光下,看着面前这个血迹斑驳的铁笼子,冥思般地猜想着这里头曾经关过他的哪一位族人,自己能否凭血迹把人认出来。
他一动不动盯着托盘里数十斤的铁链和镣铐,猛然想起自己离开饕餮谷不过一月,笼子里的生活却好像已经故去许久了。
阮玉山不知不觉出现在他身后,温暖宽大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缓慢地游走抚摸着:“早说过了,不想进去,云岫替你——看台离得远,没人会发现。”
九十四摇了摇头,走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依次结果托盘道了谢,再拿起脚镣套到自己两个脚腕,咔哒一声扣住。
扣完脚拷,他又去扣手铐,偶然瞧见手铐内侧还有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拿到自己鼻下闻了闻,不知是不是这血迹斑驳太久的缘故,九十四发现自己如今已无法通过血液的气味去辨认自己的某一个族人了。
一个月原来也可以很久,久到他被四方清正的熏香渐渐抹去了身上的尘灰与血腥气,身上柔软的罗衣险些斩断他和族人之间共同的烙印,让他快要忘记十八年来某些夜以继日的痛苦了。
九十四本打算开口问问这笼子阮玉山是在哪儿搞到的,可是转念一想,到底没开口——阮玉山什么东西搞不到?
他把手铐拷到自己的手腕,低声问:“你说齐且柔会来吗?”
“会的。”
阮玉山把一早准备好的解磁石塞进九十四的手心,再把匕首连着刀鞘插进九十四的靴子里,接过云岫递来的枪,枪头在地上搅了一圈灰,再放进小厮提来的桶里,沾上暗沉的狗血,将九十四一身上好的睡袍刺得稀烂:“即便不是为了看一指天墟开先例的热闹,也要来确定你是不是那天他弄丢的蝣人。”
九十四正撕扯自己的袖子,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落魄些,营造出一番曾经分离挣扎过后还是落在阮玉山手里的假象,听到阮玉山的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会出多少钱。”
“多少钱也买不下你。”阮玉山往他身上抹着灰,狡黠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你只会被易三老爷以最高价钱买下,再当作见面礼送给他。否则一切太过顺利,齐且柔必定起疑。”
九十四觉得阮玉山画蛇添足:“你把我买下再送给他,他就不起疑了?”
“我可不是白送。”
阮玉山给九十四的衣裳抹完了灰,悬着两只胳膊,预备对九十四的头发下手,可事到临头,看到九十四一头被他养的顺滑发亮的卷发又舍不得,便维持着双手悬空的姿势,努力说服自己。
同时道:“他们那边的黑市这两年在暗里做大,笼络各个朝廷,这也罢了,无非是看天下局势动荡,想当个墙头草,审时度势地找人投靠。可最近买卖伸手到我这边来了,敢抢我的军火。再不敲打敲打,赶明儿我也得跟他齐且柔姓。我得让他们知道,有些生意,他们能做,是我让他们做;我要是不想,燕辞洲地缝里扫出一粒铜板都得是我阮玉山的。”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忽问:“阮玉山,你原本是哪里的?”
阮玉山装听不懂:“什么?”
“你是哪里来的?”九十四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娘胎里来的。”阮玉山绕着圈地跟九十四打太极,狠下心随便抓了抓九十四的头发,给人头上弄了些灰,勉强看得过去,便道,“好了,你进笼子试试。”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刚要弯腰进笼子,就听阮玉山说:“这次我陪不了你了——云岫会暗中跟着,他轻功好,你放心。”
“为什么?”九十四动作一顿,转头问道。
阮玉山轻笑一声:“不管齐且柔是谁,我同他打过照面,都会叫云岫跟着你——那你猜,他会不会派人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宅子待着?”
“不。”阮玉山说,“齐且柔手下有高阶玄者,云岫届时会被他们拖住,你无人暗中照料,我放心不下。所以我会先回宅子,摆脱了齐且柔的眼线,再同那罗迦一起从暗门出来寻你。在我赶来之前,你护好自己。”
九十四低眼:“不能直接……”
“当然可以。”阮玉山知道他想问什么,“齐且柔的眼线玄境再高也不够我打,可是解决他们太浪费时间了,阿四。我得早些来找你。”
九十四扶着笼子的门,垂着眼睫静默半晌,回头朝房门内看了一眼。
他蓦地转身回到屋子,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架,取下上面悬挂着的一条朱红锦带——那是之前阮玉山在村子里为了给他包扎伤口裁下的一截披风,九十四当初一直缠在手腕上,后来到了四方清正,他洗澡时一并洗了,这些天一直晾在架子上。
九十四解开阮玉山原本为自己缠在后背的发带,将自己散落的头发学着阮玉山为他束发的模样胡乱扎了一半,再拿这条朱红锦带绑起来系在脑后,就当阮玉山陪他了。
他潦草地绑好锦带,生疏的手法倒是让他的头发比片刻前看起来更乱了些。
接着他走回笼子前,脱了鞋,弯下腰,赤脚踩进冰冷的笼中,端正坐好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