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
随后便被云岫刻意用粗暴的力道从笼子中拉扯出来,拴在卖台的架子上。
底下的看客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满座。
九十四低低垂着脖子,沉默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没有看见齐且柔。
一指天墟的阁楼比起当日齐且柔将他骗去的石室后方那处卖场要大上两三倍,九十四缓缓抬头,本意是想看向远处二三层的看台,却在仰起脸露出五官时,听到台下的吸气声和一些起哄与惊叹。
台下的人口音各异,说的并非阮玉山日日教他的官话,九十四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不过是些什么“难怪易三老爷也要卖”“真是好货”“不知花落谁家”的言论。
九十四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评价,仿佛回到当年在饕餮谷,他和百十八总是被驯监们推着笼子和许多蝣人一起在卖场被摆成数排随那些远道而来的主顾挑选的岁月。
前来采买蝣人的客人们总是很挑剔,对蝣人的身体、品相,甚至牙口都十分重视。
他和百十八总是被一眼挑中。
那些主顾们说着和如今台下的人差不多的话,一遍遍地打发小厮去跟大驯监交涉,然而从来没人能把他和百十八从饕餮谷买走。
九十四知道,谷主不愿意太早地将他们两个卖出去。
他和百十八被摆出来,只是作为一个漂亮的噱头,好让那些对他们无法得手的主顾顺利听从驯监的意见再看看别的跟他们差不多条件的蝣人。
他是谷主用来售卖他族人的工具。
阮玉山在最顶层的阁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用回忆过往的痛苦来不断警醒自己保持清醒的方式是很不错,可九十四偶尔太过沉迷此道,这并非好事。
阮玉山轻轻扬起手,对卖台上的云岫示意。
云岫得了眼色,快速地打发身后一应小厮鱼贯下台,给每一个看客送去纸笔。
待卖场安静下来,他亲自走到九十四身边,面向外部:“诸位——”
竞价开始了。
一指天墟大货的唱卖与别的场次不同,每位主顾只有一次竞价机会,小厮送来一纸一笔,客人在纸上写下自己愿意付的价钱,写完以后纸笔送回台上,最终卖场会以全场最高价卖出货物。
这便是“一纸天墟”的名字由来。
此法虽薄情,却很容易逼出一些愿意为了自己心仪之物孤注一掷的顾客,错过一次便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会直接亮出底牌。
果然,全场出价最高的主顾来自二层看台的“溪字第一号”雅座,价纸上的落款名字叫齐且柔。
阮玉山对台上的云岫点了点头。
云岫亮出阮玉山写了五十四万金的价纸,公布本次竞价最高者是来自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的玉老爷。
没人会疯了一样花五十四万金的价格去购买一个蝣人,齐且柔也不例外——五十四万金,同样的钱在饕餮谷能买到近乎五十个上等品质的蝣人。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三层天字第一号雅座。
见到的只有层层叠叠放下来将里头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锦帘。
云岫卖完这一场便悄然离去,看客席中有些许顾客离场,剩下的大多是继续参与下一场唱卖的客人。
齐且柔在意料之中被云岫请到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时面色不霁,然而却也不敢对里头的人拿乔,只能拧巴地在嘴角挂着笑,一进去便对里头的人喊道:“易三老爷。”
意思摆明了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一指天墟在捣鬼。
阮玉山此时戴着面具。
他稳稳坐在屋子里那方紫檀木茶桌边,戴着一副崭新的墨色羊皮手套,披着厚厚的貂皮领披风,明明才刚入冬,他旁边却摆着一个火炉,浑身上下就差一双眼睛没捂住。除了身形过于高大难以改变,整个人的姿态伪装得很有一副弱不禁风的虚弱模样。
齐且柔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哼笑,似乎是在讽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阮玉山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喊道:“纪小老板,请坐。”
燕辞洲第二大黑市的主人,姓纪,叫纪慈——至少在燕辞洲是叫这个名字,就像阮玉山来了这里叫易三一样。
至于齐且柔么,只是一个化名之外的化名。
这一声“纪小老板”可把纪慈气得不轻。他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晃晃地感觉自己收到了轻视与侮辱,却因自己先发夺人喊了易三老爷的名号而无法回击。
“不必了。”纪慈用拒绝的姿态表示自己的反击,“家中事忙,易三老爷有话请讲。”
“哦?”阮玉山对此表示很感兴趣,“是忙着叫人埋伏在敬河河道以免错过下一批军火?”
敬河,便是数月前纪慈联络大渝一批水军在半路拦截阮玉山两船军火的地方。
一指天墟出了细作,有纪慈的内应。
纪慈提供军火经由的时间地点,渝军负责抢劫,阮玉山的人没有防备,被偷了两船货物不说,还被渝军偷袭杀了大半。
大抵是没料到阮玉山会发现此事背后有他捣鬼,纪慈脸色白完一阵又红一阵。毕竟军火贩卖在燕辞洲是很寻常的交易,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甚至这个月才把那批货物拿出来倒卖。
不过目前阮玉山并未拿出实证,纪慈要开口抵赖:“我听不懂您在说什……”
一语未了,被阮玉山抬手打断,示意他不用讲了:“听不懂就回去找个先生多看书认字,免得下次走错河道淹死在水里。”
阮玉山终于从手上的茶杯中抬起视线,朝自己身后挥了挥手。
小厮从屏风后将带着手脚镣铐的九十四推出来。
纪慈眼风扫过九十四身上的伤口,冷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装模做样咳嗽了两声再缓缓起身走到纪慈身边,抬手拍了拍纪慈的肩:“听闻纪小老板前段日子不慎搞丢了一个蝣人,我便打发人给你寻了回来。”
纪慈正要开口辩驳,又被阮玉山打断。
“日后纪小老板多加小心呐,毕竟是命根子一般的生意。”阮玉山冲纪慈笑了笑,完全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倘或再有下次,可就得纪小老板自己去寻了——或者来找我,我若是有空,也能帮帮。毕竟你找不到的人,我找到了;你卖不出的价,我也卖了;你唯一能做的生意,说不定哪天,一指天墟也做了。届时大家都是同行,如有不周,也得请你念在我此次送了蝣人多担待。”
纪慈一记眼刀飞向阮玉山,却只能看见这人脸上冰冷的银色面具。
“多谢易三老爷提醒。”他凉阴阴地盯着阮玉山的侧脸,咬着牙对身后的随从道,“拿着货,走。”
阮玉山放下手,从云岫手里接过擦手的锦帕,慢悠悠擦着刚刚摸过纪慈肩膀的手:“笼子在外头,慢走不送。”
纪慈带着九十□□风火火地走了。
人刚一走,阮玉山便丢了帕子,将披风解开,手套扯下来,对一旁小厮道:“火炉子撤下去——热死了。”
云岫给他倒了茶。
阮玉山接过茶杯,歪身坐在椅子里,靠着扶手笑道:“你说他这次回去,要把他身边的心腹换走几个?”
云岫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猜测,只道:“只怕那日亲眼目睹阿四公子在他手下逃脱的人都会被他疑心是我们的眼线。”
阮玉山一声哂笑:“到底还是年轻。”
说起九十四,他又歪头凝神沉思了一会儿。
刚才是自己第一次在九十四面前戴上面具。
为此阮玉山还特地挑了所有面具中最好看的一个。
哪晓得九十四被人从屏风里推出来时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装得低眉顺眼,要么就伺机盯着齐且柔。
那他今天一身打扮岂不是白白便宜给齐且柔看了?
阮玉山心里很不高兴。
他左思右想,最终取下脸上的面具,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于是他举着面具问云岫:“我这面具不好看?”
云岫说:“好看。”
阮玉山:“那他怎么不看我?”